今天想聊聊《野史·两晋秘史》中“王衍专意事清谈”的事。
玉柄麈尾在握,谈玄论道。王夷甫立于众士之间,口吐珠玑。他“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贡,手中麈尾玉柄与肤色相映成趣。一旦义理有所不安,即刻改弦更张,世人谓之“口中雌黄”——其言如雌黄涂改文字般随意。朝野上下翕然景从,尊为“一世龙门”。
如此盛名,令人疑惧:这“龙门”是通向智慧之门,抑或仅是一扇通往浮华虚妄的镜花水月?
与此同时,南阳寒士乐广却以另一种姿态立于浊世。他言谈简约却析理透彻,使自诩言语精炼的王衍都自愧弗如。卫瓘赞他“如水镜,见之莹然”,仿佛“披云雾而见青天”。乐广之辩才,非为虚饰,而是拨开迷雾、直抵真实。
最能彰显此点的,是那则著名的“杯弓蛇影”。客人称在乐广处饮酒时见杯中蛇影,归而大病。乐广洞悉真相,复置酒于原处,指壁上漆画之角,点破蛇影之虚妄,客人“豁然意解,沉疴顿愈”。此非单纯的心理疗愈,其“明辨如此”背后,是祛魅存真的清醒目光——在幻影与实相之间,他拥有令人敬畏的洞察力。
杯中之蛇影,岂非是那个浮华时代最精妙的隐喻?名士们终日清谈,舌灿莲花,以风流相尚。然而这杯盏中的“蛇影”,不正是他们赖以立身的虚妄玄谈?乐广之智在于戳破这杯盏迷障,但王衍之辈却沉溺于自造的幻影中,乐此不疲。
当王衍与乐广“齐名”,天下言风流者奉王、乐为首时,历史已埋下反讽的种子。乐广的“风流”中尚存一份明辨的务实,而王衍的“清谈”则日益沉沦为纯粹的语言表演。他与王澄、谢鲲等辈,以“往诞放达”为荣,号为“四友”。王澄“生而警悟,勇力绝伦”,此等才华本可经世致用,然尽付于清谈放达之戏。
名士们执麈尾而谈玄,风流自赏,以为这舌上风云便是宇宙真谛。清谈的玄妙话语,如精致丝线织就的一幅瑰丽却虚幻的云锦,遮蔽了真实世界的铁血与尘土。他们自认超然物外,殊不知早已沦为时代戏台上的伶人,以言辞的华美为乱世涂抹脂粉。在我看来,这“口中雌黄”涂抹的何止是义理?它粉饰的是一个帝国日渐朽坏的肌体。
当匈奴的铁骑踏破洛阳城门,西晋的纸醉金迷在血与火中轰然崩塌。王衍被石勒所俘,临终前留下泣血之叹:“呜呼!吾曹虽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虚,戮力以匡天下,犹可不至今日。”这迟来的顿悟,是“清谈误国”最沉重的历史判词。他一生“惟谈老庄为事”,最终却被老庄未能言说的残酷现实碾得粉碎。那把曾象征风雅的玉柄麈尾,此时不过是虚空中的一缕叹息。
杯弓蛇影的寓言,在历史洪流中终显其冰冷而宏大的真相:王衍们杯盏中的“蛇影”,终究化为吞噬家国的巨蟒。舌上构筑的乾坤,亦在铁蹄下碎为齑粉。
名士风流,清谈玄理,当它沦为逃避与装饰,当精英的智慧只用于构筑语言的空中楼阁,其结局早已注定。乐广能解客人心头杯影之惑,“王衍们”却至死方悟自己一生困在更大的幻影牢笼。
在洛阳倾覆的烟尘里,王衍的悔悟来得太晚。玉柄麈尾坠地,空谈误国的教训却如警钟长鸣——舌上纵有莲花万朵,也筑不起守护山河的万里长城。
那杯中之“蛇”,从来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