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面对死亡时,人难免会痛苦。我即使在成为作家之后,也仍然陷入过痛苦。这种痛苦,跟托尔斯泰的痛苦是一样的。因为,当我发现死亡不可避免时,就会追问自己:既然一切都会消失,写作又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儿子也老是问我。有一天,他对我说:爸爸,将来我有儿子时,绝不会让他读书的。我问他为什么,他说,读书太痛苦了,想到死亡,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时,太痛苦了。于是,我就对他说了下面的这些话。
一个人的价值,就是在变化中建立一种存在。
变化,佛教叫做“无常”。就是说,世界上没有一种固定、稳定、永恒独立的存在,一切都是各种条件的聚合。比如,教室、你们、我构成了现在的这个场景,其中一个条件消失时,这个场景也就消失了;我们的肉体以及很多条件,构成了我们生命的本体,其中一个条件消失时,我们的生命也就消失了;水泥、钢材等诸多条件,构成了我们所在的这个建筑物,其中一个条件消失时,建筑物也就消失了。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这样。
注意,这个现象,就是佛教所说的“空”。换句话说,佛教的“空”,是无限的可能性,而不是好多学者所误解的“什么都没有”。换句话说,它并不消极。
佛教信仰者明知世上一切都不会永恒不变,却仍在寻找永恒。对他们来说,能不能找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寻找的过程。那个过程,就是信仰的意义。艺术家也罢,文学家也罢,也是这样。没有在变化中寻找永恒的过程,艺术就会失去价值,文学也会失去意义。相反,有些人将一切都看作实有、永恒的,突然发现无常时,就会失落、痛苦、焦虑。如果他接受不了这个发现,还会变得消极、压抑、逃避。所以,真正的佛教信仰者不但不消极、负面,反而是最积极、正面的。
比如,我明知一切都不会永恒,还是写了《大漠祭》、《猎原》、《白虎关》、《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等书。现在,西部农村的一些生活方式、生活场景已经改变了,但这些正在消失的存在,却被我定格在书里。这些书,最初是没有的,后来我建立了它们,就是在虚无中建立了一种存在。这便是一个人——尤其是一个作家——的存在意义。而且,它们很可能会在虚幻中实现一种不朽,或者说相对的永恒。
世界上真的有不朽吗?有的。只要有人类,托尔斯泰就会不朽,陀思妥耶夫斯基就会不朽,曹雪芹也会不朽。所有像这些大作家那样,留下了一些东西,传承了一种利众精神的人,都会不朽。所以,每个人都有实现不朽的可能性,也应该在虚幻中建立一种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