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号的某个下午。
“你好,请问是静寺先生吗?”
电话里传来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背景里带着电子器械的机械滴滴声。
“是的,请问您是?”
正在办公室内和客户洽谈的静寺突然被一则电话打断,从没见过的陌生号码,手机智能软件显示——是一家医院打来的。
印象中,静寺记得那好像是一家综合医院,而且就在泉的公司旁边,建的很高的大楼,里面住着各种各样的病人。
话音停下的顷刻间,背景中某种仪器的声音变得更加明显了。
这让静寺心中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请问栗山泉先生是你的家属吗?”
那人的声音不像是询问,而像是某种急迫等待确认的肯定。
静寺捏紧了手机,神情显得有些紧张。
“……是,我是他的……嗯…弟弟,请问有什么事吗?”
他本能地犹豫了一下,但又一如既往地说了谎。两人对外都是这么宣称,静寺是泉的远方弟弟,而泉是他的表哥。而他们真正的关系,只有自己的表妹裕美知道。
这个社会还远远没有宽容到能够大方接受同性恋的存在,尤其是像他们两个还在企业中工作的上班族,若是被同事知道了这个秘密,那恐怕平日迎来的视线将会更加苛刻严格。
电话里的声音突然变得焦急,“你哥哥在今早8点钟的时候出了车祸,正在急救室抢救,请马上赶到中心医院,要是晚一步……恐怕……”
对面的声音好像一根风筝线,在静寺的心中,忽然断了。
“等我……叫他等我!我马上到……马上就到!!!”
顾不及还在进行的会议,静寺一路奔出办公大楼,接连撞到了好几个同事。
“你去哪?小源?”
偶遇的同事美绪看到狂奔的静寺,好奇问道。静寺却根本无暇理会这些,他心中现在只有一个想法:泉!泉!一定要撑下去!等我!
发疯似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告诉经理,我今天……不……我要请个长假!”
404号诊疗室内。气氛安静地有些恐怖。
静寺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看着手里的那张检验结果,发呆。
主治医生先开了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沙哑的声音有些沧桑,撞击在空旷的墙壁上,徒留下了偌大屋子里静静的回音。
“你的哥哥脑部受了重创,虽然醒过来了,但是恐怕,会留下后遗症……”
医生的声音仿佛无声的判决书,直接宣判了静寺永无天日的无期徒刑。
不过……万幸泉还活着……
静寺紧紧揪着胸口衬衫,仿佛要把它撕裂,喉咙抽动,却不敢在这种公众场合轻易暴露自己的脆弱。
低沉的声音中带着阵阵颤抖,“只要他……只要他还活着……就比什么都强……”
医生看了看静寺,“你这么想是很好……但是,虽然这么说不是很好……但是,他头部受创的部位是记忆区……可能……以后就会像个经常忘东西的老年人一样活下去了……”
“医学上……也被称作……海尔默兹氏症……”
静寺抬了满是猩红的眼睛,上面还隐约瞥见泪痕,显得有些恐怖,“海尔默兹氏症……?”
医生顿了许久,才张口道:“对……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老年痴呆症……”
静寺捏紧手里印着泉照片的化验单,上面的CT图像用红色的圈勾出了一片区域,而旁边支了一条小小的线,上面写着:
‘脑部前额叶受损,记忆障碍,可能出现失语,失忆,动作迟缓等现象。’
静寺情愿从来不曾认识过那两个字,机械版地念到:“失忆……”
医生看着那一行自己标的字,“以后……有一天……恐怕……他可能连你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静寺,静寺?静寺在吗?”
通敞落地的窗子,透进清晨照耀的第一缕阳光。
“我在的。”
男人用轻轻的语调答道,生怕打扰了谁,打扰了什么他不敢破坏的宁静气氛。
泉安静地躺在床上,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就像每天清晨一样,在自己身边安静地地醒来,一切如常。
空气混合着某些甘苦的中药芳香,混杂着被晨光打散的某些飞舞的灰尘,一起落在床头边那盆开了许久的水仙百合上。
那花是不久前自己送给泉的生日礼物,如今安然无恙地摆在那里,依旧散发着沁人的香。
静寺踩着柔软的室内拖鞋静静地走了过来,把做好的早餐端在架在床上矮桌上,摆好了碗筷,将餐巾围在那人脖子上,又默默地,像个陌生人一样退回了一边。
泉熟悉地拿起碗筷,却突然楞在半空,四处张望,好似在寻找什么,一脸疑惑地眼前不认识的人道:“叫我的静寺来,裕美说他今天要来看我的。”
泉有些焦急地扯住眼前那人的手,却没有……曾经的温度。
指间触碰的感觉……依旧是那么熟悉,只是……那具身体的主人,却已经不再属于「自己」了。
静寺颤抖着将那只曾经属于自己的手缓缓放了下来,盯着桌面上他亲自做好的饭菜道:“他说,他今天有事……不能来了。”
空气中好像传来淡淡的失望。
“是吗……他总是那么忙,以前都是他给我做早餐的……”
泉放下了刚拿起来的筷子,看着盘子里那条焦熟正好的鱼,没有动口,“他做的烤青花鱼一直那么好吃,每次我都会一点不落地全都吃干净……”
远远站着的静寺只是默默地看着,“是的……他也觉得……给泉先生做烤鱼……很幸福……”
男人默默走出了卧室,回头看了看那个还在张望着窗外的背影,轻轻地关上了门。
“裕美,还是你去吧。”
一起跟着出去的妹妹捏紧了手指,“哥……总是这样,真的好吗?”
“……”
静寺没有答话。
因为他也不知道……要用什么回答。
如此尽在咫尺的距离,泉都认不出自己。
其实他并不是没有试过。
但无论自己怎么证明,泉都无法把他心中的‘静寺’和自己对上号。
而自己,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在泉刚被推出手术室半眯半醒的时候,静寺就紧紧握着他的手,心疼地唤“泉……泉……”,可是对方只是一脸茫然地问了他一句:“你是谁?”
静寺的心凉了。
彻底凉了。
手中的温度仿佛瞬间由沸腾变成冰点,静寺逃也似的拿开了那只握着的手,感觉它已经不能再用了。
“裕美……静寺呢……”
那人迷迷糊糊中,和站在一旁的自己的妹妹说话,眼神却除了方才的茫然之后,再没落在自己身上。
他认得裕美,却不认得自己。
静寺转身走出了科室的大门。
“去吧……别忘了……给那盆水仙百合,浇点水。”
城市酒吧。
这间酒吧开在市区中心的一条酒吧街上,生意不算红火,却经常有熟客光顾,静寺就是其中一位。
调酒师长井大老远就看到了一身西装革履的男子,从柜台里迎了出来,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地样子,“喂,好久不见啊静寺,怎么一脸丧气样?难不成是被情人甩了,来借酒消愁了?”
静寺默默坐在了吧台前面的老位置,照例点了一杯冰啤酒,将冻人的液体灌进了嘴里,仿佛要消解什么愁绪,“差不多吧……”
长井一脸不可置信,将玻璃杯放在了静寺桌子旁边,大声嚷嚷着,“喂喂喂……不会是真的吧?你们俩都在一起那么久了,居然现在分手?”
“别问了。”
北川是长井的好兄弟,性格沉默谨慎,见状拉回了要继续追问的长井,捂住了他要继续说下去的嘴,对着静寺客气地说到,“今天的酒我们请客,有什么困难可以来找我们,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大忙,但是作为朋友,也想尽一点薄力。”
静寺许久没有言语,只是看着面前巨大的玻璃杯发呆,好半晌才蹦出一句来,“谢谢……”
“朋友一场,不必言谢。”
北川拉着长井退出了吧台,回到了整备室。今天是工作日的晚上,而且已经接近凌晨,几乎没什么客人,两人走后,周遭便瞬时宁静了下来,只有偶尔转过的霓虹灯照过来。
“泉……”
深夜买醉的男人一口一口地灌下冰冷的啤酒,却无法填满心中的空虚,头脑愈来愈沉,思维愈来愈慢,最后直接倒在了吧台上面,睡着了。
梦境中,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静寺……”
“泉……?是你吗?”
眼前的白发男人,依旧是如此祥和地对着自己笑。
“泉……”
静寺急切地想要确认一般,凑过身去,紧紧地抱住他,就好像世上最重要的珍宝,再也不撒手了。
“泉……我好想你……想要你……”
静寺自顾自地喃喃着,面前的人却没有回应。
他只是对着静寺轻轻笑笑,便转身走了,如此无情。
“泉!泉!!”
身后的男人大声呼喊,却无论怎么声嘶力竭,都无法唤回离去男人的转身,哪怕是一个回眸。
“泉……”
静寺颓废地跪在地上,颈上淌过的,都是泪水。
静寺用衣袖擦了擦脸,从吧台上起身。
“你怎么了?”
“啊……没事,就是刚才睡着了。”
一个年级不大的小姑娘坐在了静寺的身边,递给了他一张纸巾。
静寺摸了摸梦中留下的泪痕,有些尴尬地接过了纸巾,向小姑娘道谢。
“谢谢……”
“没关系。”
那小姑娘很温柔,头上两个扎起来的髻,年纪也就十八岁的样子,对着静寺说到,“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
静寺顿了许久,没有拿纸巾擦去脸上的泪痕,只由它们顾自干涸,便缓缓讲了开来。
“从前,有一对互相喜欢的人。”
“它们从不知道自己互相喜欢,只是在默默地顾虑对方的感受,然后一直互相隐瞒,直到过了数年。”
“后来又一次情人节的同学聚会,一个跟他们同班的女生故意灌醉了他俩,然后送到了附近了一家酒店,他们在那晚终于互通心意,了解了对方的感情,也……了解了对方的身体。”
“他们那晚很疯狂……也很甜蜜……他们从不知道原来对方也和自己一样如此爱慕着对方,便疯狂做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醒来,才发觉事后的慌乱……”
“之后两人慢慢顺理成章走到了一起,虽然有一些磕磕绊绊,却一直走到了现在……”
“然后有一天,男人的爱人出了车祸。”
“他因为脑部的创伤有了记忆障碍,即便是就在眼前,他也认不出自己,听不见他说的话,只是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甚至是空气,但却依旧记得他爱人的名字……爱着他……”
“男人每天在他身边,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照顾着他,一开始他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他会记起来自己,他不会忘记自己,但时间一天一天过去,那一天终究没有到来,他依旧是个陌生人,没有身份站在他的身边,没有身份去关心他,他现在甚至连自己的存在,都觉得有些没有必要了。”
“于是他现在每天都会在深夜借酒消愁,好像醉了之后,就能回到以前那些幸福的日子,回到他们依偎在一起的每一天……”
男人说着说着,眼角便红了起来,原本已经干了的泪痕上又晶莹地闪过什么东西,被他偏过头挡住,看不清脸。
那小女孩又将纸巾递了过来,柔声道:“我大概了解了。”
“他心中的恋人不是现在的你,而是‘梦中的你’。”
“所以,如果他醒着时听不见的话,睡着的时候,大概就能听得见吧。”
那小姑娘留下这么一句话,便默默走开了。
静寺独自一人坐在空无一人的吧台上,想起那姑娘的话,死寂的心中忽然有了一丝生的波澜。
新年。
泉的病好了许多,除了某些时候会健忘和想不起自己以外,没有什么其他的后遗症留下了。
三人一如既往地在傍晚去附近的神社拜祭,裕美抚着泉一步一步走上台阶,静寺悄悄跟在身后,依旧像是个不在场的陌生人,只留下了一个落寞的背影。
这些日子,泉依旧没有想起自己,但他不会像最初一样目光空洞,根本看不见自己,而是把他当做了家里的某个常住的朋友,会经常帮裕美一些忙,但……这远远不够。
他是泉的爱人……而不是只是一个普通的住客。
神社
两人摇了头顶的铜铃,三声击掌,便各自许下了愿望。
睁开眼睛,静寺站在泉身边,装作不经意间地问道:
“泉,你许了什么愿望?”
泉慢慢睁开双眼,微笑着充满期待道:
“我啊……希望能见到他……见到静寺。”
在新的一年……能见到自己的恋人……
静寺叹了口气,放下合紧的手掌,淡然道:“是吗……”
“是这样啊……”
沉默了一会,时间恍惚地好像跟没没有流动,又好像瞬间带走了全部,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数年前的场景一样。
“你一定会见到的。”
他肯定地说到。
好像一切都能回到原来一样。
那夜。
没有月光。
窗外的烟花却格外的亮,连厚厚的窗帘都挡不住一闪一闪的光。
静寺一个人坐在泉的床前。
房间里出奇的静,连他沉沉的呼吸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被烟火偶尔照亮的脸庞,眼角的红晕,和皱在一起的眉间。
许久没这样,在他身边偷窥他的睡颜了。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数年前了吧。
那还是他还没病的时候。
自己还是个青涩的高中生,就那样在情人节那天的时候,要了他。
那晚上,自己其实兴奋地一夜都没睡着,却假装已经睡着,然后借机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把那温暖紧紧塞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睡颜,很香甜。
于是静寺轻轻低下头去,抑制不住地在他的额头下轻轻烙下一吻。
吻很轻,所以没有吵醒他。
静寺心跳地砰砰直响,不敢直视他的脸,却又忍不住想看,就那样,盯着他,看了一夜。
可惜……现在已经再也没有机会了。
房间里沿着窗帘的缝隙,悄悄透进来一丝月光,照在了泉安静的睡颜上。
“静寺……”
他轻声地唤道,连方才眉间的皱纹都舒展了开来,表情变得非常缓和。
“静寺……”
他再次轻声唤道,语气中却多了一丝焦急,方才舒缓下来的表情突然紧张起来,连身体都跟着挣扎了起来。
“静寺……静寺!你在哪!”
终于噩梦觉醒,泉大力地在床上翻腾起来,脸色变得发青,来回翻滚着不得安宁,被静寺的一张清凉手指轻轻贴在额头冷静下来,柔着声音轻声抚慰道:“我在这。”
我在这。
我就在你身边。
挣扎的身体慢慢平静了下来。
睡梦中的泉无意识地伸出手抓住静寺的手臂,很美的嘴唇上轻轻笑了一下,好像一个调皮的孩子。
“静寺,你总是喜欢捉弄人。”
静寺收紧了喉咙,颤着嘴唇,努力放松了些神情道:
“是,我喜欢捉弄人,谁教你总是不乖呢。”
泉将那只手轻轻搂在怀里,就好像搂着什么至宝一般,便紧紧不松手了。
“静寺……我好想你……为什么你一直不来见我?”
梦中泉的眉头轻微蹙起,睫毛轻颤,害怕地哆嗦成一团,静寺用温热的手掌抚过泉的脸颊,鼻梁,嘴唇,在两片柔嫩之间缓缓滑过,最终停在了上面。
“我这不是好好的在这呢吗?”
“胡说。”泉挣脱似的离开了静寺的手臂,脸上气鼓鼓,却又怕似的又将那根手臂捉了回来,柔声道:“静寺……我想见你……”
那手臂蓦然地楼的死紧,另静寺的手腕一时走不过血来。
“泉……”
静寺俯下身去,轻轻在泉的头上,烙下了一个吻。
“是不是这样……你就能想起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