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被囚禁在一个不到10平米的暗室里，每天只能得到些许的水和食粮。
放在食盆里的面包已经不新鲜，水带着腥味，像是附近长满水苔的湖里的，因为上面还浮着绿色的漂浮物。
他被抓来已经有1年了，这一年里，他每天过的都是这样的生活。
不对，还有别的。他忽然想起来。
那个男人，每天十二点，都会准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门口。
幽黑的夜毫无边际，他眼睛泛着红光，嘴边带着两颗尖锐的獠牙。
那是吸血鬼的獠牙。
在他们村子流传着一个传说，只要在月圆之夜出现在森林里，就会被吸血鬼盯上。
他没有听大人的话，在1年前那个月圆之夜，独自一人，去了那片森林。
森林里没有野兽，也没有猫头鹰，只是漆黑一片，他一个人拿着火把，手里抱着一只桃木剑，寻找着吸血鬼的影子。
然后，一阵狂风吹过，他看到了那双闪亮的红色眼睛。
饥饿，凶狠，完全是野兽的眼神。
他手里的桃木剑瞬间掉了，之后意识便模糊不清。
醒来之时，他就呆在了这个房间里。
这里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小小的窗，但白天时候不会开着，只有夜晚才会打开。
他从那里，能看到微弱的月光。
他知道，男人每逢月圆之夜都会出去猎食，而那些像他一样可怜的人却不会留下性命，他会一口气把那个人的血吸光。
外面埋了很多人的尸体，他知道，因为他能闻到那些人死去的腐臭味。
他觉得自己身上，也逐渐散发出那种气味来了。
2.
今夜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窗外飘来一阵血腥，他知道，又有人被杀了。
他甚至能分辨出，被杀的人是个小孩，不超过12岁，因为她的血很甜。
窗外的月光很亮，亮得晃眼，他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披着被子坐在床上。
那个男人把食物照例送来，可他已经不太想吃了。
简陋的马桶散发出前些天呕吐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房间里，他觉得自己已经和那些腐臭物融为一体了。
这次男人没有送完食物就走，而是在门口看了他一会。
他坐在黑暗里，头发凌乱地遮在脸上，像个野鬼。
男人慢慢走进来，把他身上的被单掀开，用修长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脖颈。
他能感觉到男人冰冷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吸血鬼是没有体温的，冰冷的，像尸体一样。
那个人男人在黑暗中看着他，原本黑暗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是血红色的。
獠牙慢慢显露，逐渐攀上脖颈，在耳朵附近徘徊。
他已经没有任何反应了。
然而男人却忽然停下了。
他有些奇怪地愣在原地，然后就听到铁门被关上的声音，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
不，他并不算人，只是一人一鬼。
他看着窗外的满月，双目无神，也许跟已经死了没什么区别。
3.
第二天，男人罕见地在白天开了门。
他知道男人白天只会留在房子里，因为吸血鬼是夜行动物，白天出去会被阳光晒死，皮肤会被烤成灰烬。
吸血鬼也不是万能的，会老会死，但目前为止，没人知道他们的弱点。
桃木剑和大蒜都是传说中的武器，但没有人真的实践过，只是传说。
他还记得小时候，听妈妈说过，只要取出吸血鬼的心脏，他们就会死。
他也听村里的人说过，吸血鬼的心脏可以使人长生不老，如果整颗吃下去，就可以和他们一样长命百岁。
他小时候因为得过一场大病被村里的大夫误诊死亡，差点被埋进坟地，却顽强地爬了出来，被认为是神眷顾的孩子。
他还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圆，他一个人躺在黑色的棺材里，感觉几乎快要窒息。
他拼命地扒着土地，拼命地，才最终见到月光。
血红色的，明亮的月光。
之后他便被村里的狗发现了，因为墓地周围总会有觅食的野狗。
但那些野狗意外地没有来咬他，而是狂吠着躲开了。
他能感到，好像有什么从自己身体里出来了。
4.
不过很快他就晕倒在坟地旁边，被拾荒者发现了。
他的妈妈惊讶地发现了他，以为是神明显灵，从此信了教。
他被带去教堂接受弥撒，却被教堂的圣鸽讨厌，每次都离他远远的。
不过，他的妈妈还是坚持带他去教堂，每个礼拜日都不断。
他仿佛一个外人，格格不入，只觉得神父的祈祷像是念咒。
后来他借故头痛不去了，虽然他是真的头痛。
教堂的圣水池一直发着淡金色的光，他偶尔经过，却觉得刺眼，不会长时间逗留。
他的妈妈会做很好吃的炖肉，但他总会因为太腥从来不吃，但从那一日开始，他爱上了炖肉。
集市上偶尔会有猎人抓来的野兽，剥皮售卖，他会站在摊子旁，盯着猎人用刀放血，剥去皮肉，看得入迷。
他甚至主动去尝，一只被丢在院子门口的死老鼠。
比妈妈的炖肉还美味，新鲜的味道。
后来的事情，他不太记得了，他自己吓着跑开了，因为有只乌鸦在盯着他看，用看死人的眼神。
后来，他的叔父因病离世，他再次来到那片墓地，看到了自己曾经呆过的那块。
那里已经有了新主人，他趁着妈妈不注意偷偷走过去，却发现了落在地上的一只银质十字架。
那是他小时候戴的，一个邻居好朋友送给他的，但他的好朋友却在有一天，莫名其妙的消失了。
村子里的人说他被吸血鬼抓走吃掉了，但他坚信他还活着，只是暂时见不到了。
但那个十字架，他一直留着。
可能是在跑的时候，不小心丢掉了吧，他想。
5.
再后来，他长到16岁，开始害怕太阳。
他总会带着一顶大大的帽子，为了遮住阳光，衣服也会穿的厚厚的，为了遮住胳膊和腿。
他的妈妈带他去看病，大夫却说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他的心理作用。
但他的妈妈却认为他受到了什么诅咒，拼命去求神父，让他给自己做仪式。
这是村子里常见的一种驱鬼仪式，他的妈妈认为他被魔鬼俯身，才会显现出和魔鬼一样的症状。
但那个神父却在他正要做弥撒的当天，莫名其妙的死去了。
仪式的事情不了了之，他的妈妈却好像被什么困住了，从此精神失常。
他变成了一个孤儿，一个人住在破旧的房子里。
他看到挂在墙上的十字架，却突然想到了什么。
鬼使神差地，他在那晚去了墓地，自己醒来的地方。
无数乌鸦在树上啼鸣，没有月光，他举着火把，是这个世界唯一的光。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坟墓旁边，穿着黑色的斗篷，却看不清脸。
他急忙地追过去，手里的火把掉了，一直追，一直追，却没有追到。
身影消失在一片森林，是村里人常说闹鬼的地方，还会有吸血鬼出没，是片不祥之地。
他被阴冷的风吹着，有些瑟瑟发抖。
但他还是壮着胆子，慢慢走了进去。
森林里有无数蝙蝠，在他经过的时候突然飞起，扑到他的脸上，被他打飞。
被乌云遮住的月亮露了出来，是圆圆的满月。
他仿佛走了很久，直到筋疲力尽，看到了森林深处的一座城堡。
他从来不知道这里有座城堡，也没听村里的人说过。
也许，他是第一个发现这座城堡的人。
他壮着胆子走进去，却被一阵阴风拦住了去路。
凄惨的哭嚎响彻在耳边，他回头看去，一具新鲜的尸体瞬间出现在他身边。
狰狞的死状显示着死前巨大的恐惧，女人的脸扭成一团，嘴巴大张着，舌头翘在口腔里，已经僵硬了。
是他的母亲。
他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却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像一只行尸走肉。
再后来，他跑了回去，出于本能。
第二天，他的妈妈被发现死在村口的墓地里，浑身拧成一团，脸色苍白，已经干枯得像树枝。
有村里的长辈说，妈妈是被吸血鬼吸干了血，他回想起那声嘶吼，突然后怕起来。
那个黑色的身影，也许就是吸血鬼。
他去了神父家里，偷来了挂在墙上的桃木剑，在下一个满月之夜，来到了那片森林。
但他没有等到那只吸血鬼，他就像消失了一样，寻不到踪迹。
那座城堡也消失不见，仿佛之前看到的都是幻觉。
他不信，下个月继续去，却还是得到一样的结果。
可从那个月开始，村子里每个月都会少一个人。有时候是邻居家的叔叔，有时候是集市上的摊贩，有时候是流浪的乞丐。
所有人的尸体都消失不见，又在10天后被发现在一栋郊外的小破屋子里，就像是被野兽吸干了血的僵尸。
而那栋房子，正是他小时候经常去的屋舎。
他又惧又怕地躲在家里，却还是鬼使神差地，想要去找那只吸血鬼。
村子里的流言越来越疯狂，他甚至被认为是恶魔之子，带来了吸血鬼，把全村的人都害了。
于是，他在一个月圆之夜，被捆绑着，放在了漆黑的森林里。
一个身影出现在他面前。
黑色的斗篷，血红的眼睛，他好像隐约记得。
之后，他便在城堡中醒来，躺在一张小床上。
6.
那之后的日子，便是如此。
每次，男人都是默默地松手，抱着冰冷的红瞳，没有吸他的血，而是转身离开。
这一次，他鬼使神差地拉住男人的手，被刺骨的冰凉和自己震惊。
“别走……”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男人对开口说话，却带着难耐一般的渴求。
体内的某种因子如杂乱的交响曲一般躁动，他狠狠地扑到了男人身上。
喉咙沙漠一样干渴，他死死掐着脖子，不让那种未知的东西爆发出来。
男人望着他，好像一汪海一样平静。
他能看到那双猩红的竖瞳渐渐平复，变成淡淡的灰色，他仿佛记得，他最好的朋友，也是这样一双灰色瞳孔。
他手里的十字架握得更紧了。
男人慢慢起身，披上斗篷，转过头来，望着床上的他。
他有些害怕地闭上眼睛，却又好像在等待些什么。
然而男人却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抚上他的脸颊，之后便离去了。
他一个人被留在黑暗里，静静地发呆。
那之后，他尝试过主动联系男人，都被无视了。
他把食盆里滴上自己的血，还故意割开伤口，让血腥味弥漫整个城堡。
到了第十天，男人终于忍不住了。
他睁着一双猩红的眼睛出现在房间门口，他知道，今天便是他的死期了。
他甚至有点期待，毕竟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受够了。
7.
男人慢慢接近他，剥下他的衣服。
皮肤在风中微微颤抖，他明明已经瘦的能摸到肋骨了，却还是没有像一个弱小的人类一样死去。
男人的手指在他的心脏处逡巡，来回抚摸，如果对方不是吸血鬼，而是情人，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做爱。
可男人的动作却突然停止了。
他有些困惑地看着男人，把手放在他颇有棱角的下颚骨上，缓缓说道：“怎么了？继续啊……”
如果这样……就能让一切都结束的话。
男人迟疑了一阵，慢慢露出锋利的獠牙。
他能感到，脖颈上甜美又舒适的疼痛。
也许对他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8.
手中的十字架掉在地上，金属铰链被摔成无数碎片，眼前被一片无边的鲜红蒙蔽，侵蚀，逐渐只剩下冰冷。
一根红烛静静地在黑暗中点燃。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那是恶魔的低吟。
恶魔对他说：你在10年就已经死了。
恶魔说：你的尸体早就腐臭在棺材里了，现在只不过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
棺材里？腐臭？
恶魔：对，就在你被医生带出家里，装进棺材的那一刻。
恐怖的回忆一瞬间窜上大脑。
不……怎么可能……
他当时只是被误诊了……怎么可能会死……
他挣扎地嘶吼：你在骗我！不可能的，我明明从棺材里出来了，根本没有死！
恶魔笑着问：那你记得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吗？从那个已经钉死的棺材里。
他被问得迷茫了：我……我不记得了……
一片虚无的幻象凭空出现。一轮圆月出现在他面前，鲜红的颜色几乎从天空上滴下来。
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迎着月光下，渐渐接近那块墓地。
是他熟悉的身影。是那个穿着黑色斗篷，囚禁自己的人。
接着，男人将埋在土里的棺材挖出来，打开棺材盖，抱出了里面的尸体。
男人说：你与我做过约定，我会在你10的时候接你，现在时间已到，我按照约定来了。
接着，男人在尸体的脖颈上咬了一下，猩红的双眼泛着鲜血的光泽。
尸体的四肢扭曲地挣扎在一起，好像恶魔绘卷中的地狱。
男人说：这样，我就完成约定了。
男人说：你已经是我的所属物，跟我回去，永远永远地陪伴着我，在这无尽的黑夜之中。
可尸体却拉了拉男人的手。
病白的皮肤发出淡淡的光，少年的眼睛流下一滴泪水，浸湿修长的睫毛。
尸体说：我还想陪着我的家人，再给我……再给我十年好吗？
男人站在鲜红的月色下沉默了。
尸体哀求着说：只要十年就好……过了十年，我一定会来陪你。
樱花下的约定，突然地展现在两人面前。
曾经，一个幼小男孩拉住尸体边，一个浑身鲜血沾满鲜血的男人的手问：你一定很孤单吧。
男孩说：你一定没有朋友吧。
男孩说：所以，我来陪你。
没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人和吸血鬼之间永远只有一种关系，捕食与被捕食。他们之间，不存在任何除猎食以外的交流。
但这个男孩不一样，他非但不怕，还说要陪着自己。
男人没办法拒绝这样的眼神，只能痴痴地看着纯洁得如天使一般的灵魂，答应道：好。
男孩开心地笑了，帮着他擦干净脸上的鲜血。
男人站起身，披着黑色的斗篷：你知道吗？樱花为什么这样鲜红？因为它的下面埋着尸体。
男人说：等你变成尸体的那一日，我就会来接你。随即在男孩面前消失。
9.
记忆如潮汐回溯一般，猛然地涌入脑海。
记忆中的脸和眼前的男人渐渐重合，在他的脑中，融汇为同一个。
男人说，露出猩红的双眼和骇人的气息：欢迎来到我们的世界。
以后，你就只能在黑暗里，永远地陪伴着我了。
男人渐渐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从此之后，他便再也不能逃开。
月光下，只剩下四只猩红的眼睛在夜空中发亮，和黑夜中交叠的身影。
恶魔说：这便是你们的罪孽，永恒的束缚。
在地狱中沉沦，在永夜中挣扎。
最后变成和我一样的怪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