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英歌h
暮色黄昏。霓虹闪烁、攒动着红男绿女的街头,一位青衫白发的老太,用一根光滑的竹担,挑起两箩筐麦秆扇和箬帽,挪动着那双藏在宽宽裤角里的小脚,蹒跚着走过拥挤的街巷,仿佛人海里漂浮的一叶小舟。
在喧嚷的十字街口,她放下担子,旁若无人地盘腿坐在水泥地上,摆弄着、摸抚着她亲手编扎的那些扇和帽。她从不吆喝,也不去留意身边五彩缤纷的夜景。
卖服装的摊贩高声叫着“换季大甩卖!”逛街的情侣已在外衣罩一件新潮的马甲。秋风凉了,蟋蟀的歌唱取代了知了的嘶鸣。谁还会在老太面前驻足,选一把扇、一顶帽呢?老太那一头稀疏的白发,一根根无序地在秋风中飘,在霓虹映衬下,那一团白色格外刺目。
几乎每个黄昏,老太都会准时出现在街头。夏天时,她的摊前也曾有过喧闹和欢乐。有中年、有老年,也不时有少男少女围聚在老太身边,翻选着扇或帽,年轻人买它,也许只是出于新奇,用作装饰。真正需要它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人或离乡的游子,夏夜轻摇着古朴的麦杆扇,扇动的是缕缕乡愁。
这是老太最开心的一刻。她仿佛不是在兜售她的扇和帽,而是坐在村口的老樟树下,和身边的人讲述半个世纪前的往事。如果有人听得入迷,和她唠唠家常,老太会把她认为最好的扇送给人家。那上面有她亲手绣的花呀鸟呀,扇柄上坠着长长的红丝线。她还会告诉人家什么是“缘”。她会说:"拿去用吧,我做的扇会带给你福气,保佑你!我今年八十岁了喂!"
她伸出尖细的手指,比划着年轮,凹陷的双眼闪烁着似乎穿透人心的光亮。她的双颊,好似鲜润饱满的水蜜桃被岁月吮干了汁液。可细细凝视那皱纹堆叠的脸庞,仍可依稀辨出她年轻时的风韵。当年,一位脚步娉婷的江南女子,走过窄窄的石板路和高高的石拱桥时,想必曾赢得多少男人流连的目光......
那个夏天和秋天,我下班后久久不愿回家,常常站在她不曾注意的角落默默伫望,或一次次走过她身边。因为她太像疼爱我的奶奶,那一年,远在三千公里之外的奶奶已去了天堂。
从婴孩到少年的每一个夏夜,我都在奶奶轻摇蒲扇徐徐摇来的柔和清风里安睡……
深怀着难以抚平的伤痛,我行走于江南的街巷,看到每一位老太,都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位青衫白发的老太,就因此吸摄了我的目光和心神。恍惚之间,我会觉得奶奶的灵魂也许就附在她身上,远远地望着我、护佑着我。我与她不即不离,她有时离我是那么近,有时又变得遥远而虚幻,令我望着望着不禁热泪盈眶。
秋风起时,我以为再见不到她了。她的扇呀帽呀,都属于夏天的啊。可她还是夜夜出现,青衫依旧,宽脚裤依旧。在周边一片喧闹声中,她显得那么渺小,冷清寂寞。
一位年青的母亲抱着孩子在老太面前停住脚步,微微弯下腰,孩子胖胖小手攥着的十块钱无声地落入老太手中的箬帽。老太抬起头,少妇的背影和孩子一脸灿烂的笑容,只一闪就消失了。她急忙收拾起扇和帽,一根竹担挑起,手中攥着那十块钱,穿过比肩继踵的人群,去寻找少妇和孩子的身影。
她是想去还钱,还是想送她们一把扇?担子被挤得悠来荡去,老太茫然地转着,就如旋在秋风里的一枚落叶,越旋越远,越旋越淡,唯有那一团白发始终清晰地晃不出我的视线。
她从哪儿来,又将去哪儿呢?明年的此时,她会不会依然出现在黄昏的街头?如果她还在,我一定会在她面前坐一会儿,让她帮我选一把最好的扇,我还要静静地听她讲述年轻时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