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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然
设若父亲如暖阳融雪般温暖而宽厚,则母亲便如寒梅傲霜般刚强而严肃;设若父亲是岿然缄默的山岳,则母亲便是那奔腾咆哮的江河。是安稳的家确定了根基与方向:山岳定吾行止,江河引吾奔赴;是父亲的温暖消融了我的怯懦,是母亲的严酷铸就了我的风骨。
母亲操劳一生,待儿女向以严厉著称。她勤俭持家,外事内务,皆安排得井井有序。
小时吃饭,桌上她不许撒一粒饭,也绝不许筷子伸到别人面前搛菜。吃饭菜时,必须抿紧嘴唇,绝不准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这些方面,我没少挨母亲批评与惩罚。虽然当时感到百般委屈,也只能将眼泪往肚子里咽。如今看来,母亲的严苛,虽有些不近人情,却养成儿女对规矩规则的遵守。而母亲的教诲如盐,已完全溶入我的血液。
那时,我太过愚钝,没少挨母亲的责骂,自然也没少给母亲惹麻烦。
在我们前庄,有家门前的沟渠边,长着一棵粗大的杏树。每到麦子黄熟时节,杏树的枝枝桠桠上,便缀满了圆溜溜黄澄澄的杏子。天气正变得炎热,一阵风刮过,将弥漫着成熟麦香,与杏子甜香的浓郁气息,一缕缕送入口鼻。那种迷人的诱惑,使人忍不住流下口水。我与小伙伴,自然也禁不住诱惑,便提前埋伏在沟渠边,一挨庄前无人,就用土坷垃,使劲往杏树枝砸去,一次便可收获十数枚黄杏。但我们千算万算,却漏算了杏树主人家还有条大黑狗。我们如此动静,一下就将大黑狗惊动了。就见它噌地一下,就从蜷卧的草堆洞窜出来,不停的朝杏树所在方向狂吠。许是狗也有所忌惮,它不敢贸然扑上前,只窜来窜去地朝我们狂吠不已。我与小伙伴哪见过此等阵势?顿时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搞懵了。但我们反应却神速,狗吠一起,全匍匐在麦地一动不敢动。人卧在地上被焊住一样,四周尽是金色的麦芒,除狺狺的犬吠声,便是自己胸腔发出的阵阵狂跳。后来我们沿着麦地的垄沟,一点一点匍匐后退,才从沟渠边狼狈逃走。也许我们的踪迹已遭泄露,不久,杏树主人便找上母亲兴师问罪。母亲赔礼道歉之余,我自然逃不过母亲一顿打骂!
有次偷着下河游泳,那是处常年抽水遗下的水坑,与浩荡的河水已融为一体。我自觉水性不错,打算沿水坑边扎猛子绕一圈。谁想,一不小心,却游进水坑中心。坑中心水极深,由于体力被透支,我扑腾几次,也无法游出水坑中心。幸被大孩子救助,方才脱离险境。谁知,此事竟被一道游泳的亲戚偷偷告诉给母亲。与我同游的大弟也受连累。母亲责骂我们一番后,罚我们跪在院中石头小径上,直到走亲戚的三姨出现,窘境才得以缓解。
现在想来,小时惹事挨骂遭罚跪,还总觉委屈。如今才真正懂得,母亲格外严厉里,却藏着对我们安全的深深担忧。
母亲打小在饭桌上给我们植入的“敬畏感”:对粮食、对他人、对仪式规则的敬畏,绝非什么刻板,而是对我们最珍贵的“文明开蒙”。那些看似严厉的背后,实已给我们划定了最初的安全与自由边界。
母亲常年养一窝母猪与猪仔。饲养母猪特费神,尤其在母猪生猪仔时,她的温柔与专注,更在平时难得一见。母猪生仔那几天,她不分昼夜伺候在母猪左右,眼也熬红,人也熬瘦了,这都属常态。但每看到小猪仔争抢拱奶的情景,她脸上总显出欣慰的微笑。
养母猪并不易,需有块宽阔场地,供猪仔驰骋。我家地本不多,母亲只好将母猪与猪仔圈养在院内。猪仔们特不老实,院里很平整一块场地,竟被猪仔们嘴掘蹄踏得不成样子。母亲对此却很包容,她以为这恰是猪们健康活泼的标志。烧猪食是每日正事,猪与人一样,一日三餐,餐餐得吃饱。为让猪多出膘,她常派我们去野外,挑些野菜嫩草喂猪。猪粪更得定期清理,保持环境清洁是必须的。最头疼是治猪病,一旦碰上猪瘟,所有辛劳就全打了水漂。偶尔,我会与父母去蔡咀给母猪配种。配猪种须先与种猪主人说好。而判断母猪发情,却有一定技巧。一旦发现母猪食欲减退,鸣叫不安时,便可给它配种了。我家母猪配种,多选择晴朗的早晨。给母猪喂食后,迎着朝阳,我随父母将猪赶至约定地点,而种猪及其主人已恭候多时。种猪稍一靠近,便能闻见母猪气味,它马上兴奋地躁动起来,试图向母猪冲去。我则竭力拉住缰绳,以防母猪因过于兴奋而失控。待其情绪稳定,时机成熟后,才将母猪放出,任其与种猪自然交配。而主人则守候一旁,确保交配能顺利进行。
养猪不易,卖猪则更难。其时,国家对生猪实行统购政策,严禁私自买卖生猪。为将辛苦养大的肥猪卖个好价,母亲天不亮起床,她熬煮一锅上好的猪食,给猪美美吃上最后一餐,便踏着晨雾,与父亲及我一道,用板车拖着肥猪,朝乡收购站出发。其时正值隆冬季节,路两边的茅草上,还覆着层厚厚的白霜。而父亲与母亲的额头上,却已滚动着热腾腾的汗珠。八九里路程,虽说不长,却够我们走一阵。到收购站时,朝前一望,里面已排满了队。收购员嘴里叼根烟,双耳别着烟,这全是卖猪农民敬给他的。收购员不紧不慢给猪秤着重量,四周老实巴交的农民敬畏的望着他。父亲是民办教师,向来不愿讨好别人。母亲却很着急,因为随着时间的拖延,清晨喂进猪肚的食料,终将化为粪便被猪排出体外,这样秤重时就很吃亏。好不容易挨到中午,终于轮到我家猪秤重了。却见收购员把手一挥:“下班了,下午再来!”母亲正欲求情,收购员却把腿一抬,理也不理就走了。为怕别人插队,我们忍着饥饿,守在闹够了的猪旁。父亲抽烟沉默着,母亲理理散乱的鬓发,我则好奇的四处张望。好不容易等收购员酒足饭饱,打着饱嗝,一身酒气的走来,我们马上起身,将猪推过去。收购员朝磅秤瞄一眼,抛出句:“毛重一百五,减去潲水二十,实重一百三!”母亲急得连忙辩说:“我们排半天队,猪食早已排空了,怎么还要减掉这么多?”收购员毫不理会,只丢下一句话:“若不服气,等两个小时再来!”父母亲实在没法,只好按收购员报的数将猪卖了。
母亲养猪不怕累,她最怕去收购站卖猪时遭刁难。
养猪那几年,母亲在院里攒下摞摞红砖,待物料全凑齐,三间红砖大瓦房便立起来了。
这三间红砖瓦房,真是全凭母亲养母猪与小猪仔,一年年攒起来的。虽然这些垒起的红砖,早已颜色暗淡的生出块块苔藓来,但最终却完成了华丽的转变。
养猪之余,母亲还随父亲撑船去汪嘴下线钩逮鱼挣钱。
汪嘴那有一片被大坝圈起的苇滩地。发大水时,洪水漫过大坝;洪水退却后,坝内这片苇滩地就截留下清棱棱亮汪汪一片子碧水。由于这里水草丰美,水里潜藏着丰富的鱼类,除有经验的渔人,一般很难发觉。
去汪嘴要走很长一段水路。父母天不亮即出发,布兜里揣些干粮,一呆便是一天。坝子边有条小船,船不重,两人便可抬起。父母亲下线沟时,使的便是这条小船。坝子两边,有片狭长的芦苇,这片芦苇长势很猛。长长的苇杆,青青的苇叶,柔柔的在风里摇曳,总给人以置身于画中的错觉。在这片水里,他们每次都是满载而归。且捕获的都是高价值鱼类,以昂刺鱼、黑鱼、鳜鱼与大板鲫为多,一天下来,至少挣百十来元。另一些稍小点的昂刺鱼、鲫鱼、鲢鱼,就都成了我们晚餐时的美味了。
时间一久,这秘密竟被邻居堪破,去汪嘴这片坝子里下线钩者就多起来。小小一片水,再多的鱼,也经不住那么多人天天逮。后来,父母便转移至别处,但鱼获仍是那么丰富。
其实,做任何事都一样,在已有经验基础上,肯多动脑筋,不断探索者,总有不错的收获。
每至严冬,父母与大妹都去一个叫三撮茅的苇滩割苇子。从水路撑船去三撮茅苇滩,须小半天时间。由于那里疯长着浩荡的芦苇,每至冬天去割苇者很多。芦苇全长在没膝深的水里,割苇者须双脚插在冰冷河水里,一割就是一天。他们通常要割上三天,才能凑齐一满船芦苇。割苇那几天,除要忍受刺骨河水的侵袭,更要承受锋利苇叶将手脸划伤的刺痛,以及长久挥镰割苇所导致的腰背如裂的酸疼。
饿了就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就掬一捧冰河水润一润嗓。若回程时,不幸惨遭西风怒号,所掀起的层层浪潮,能把满载一船芦苇的木舟,拍打的就像个摇摇晃晃的醉汉,漂浮在渺无人迹的大河上。此时的木船,真就像一叶漂在水面的落叶,只能任其随波逐流了。
有一年,村里三个小伙子就在回程时船覆人亡了。他们没有听从老一辈的忠告,而打算抄近路,从一条陌生的离河岸不远的水路回家。却没想到,那个地方不但风更急浪更高,而且河水极深。负重极大的木船,禁不住波推浪撼,没多久就翻覆了。有一个年轻人,水性颇佳,好不容易游到渔民养鱼的网箱处。他身上全部被冻紫了,浑身哆嗦着,嘴唇直打寒颤,双手却死死扯着网箱。这时,如果渔民能上前搭救,他完全可以存活下来。但由于以前,渔民网箱多次遭人破坏,渔民恨透了那些岸上的人。后来,这年轻人就生生被冻死在了河里。三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葬身在彻骨的河水里了。而母亲年年都是冒着相当的风险,与父亲及大妹去三撮茅割苇的。在那个贫穷的年代,用芦苇编成的苇扎子,可以产生不错的经济收益。因此,割苇于一个农家而言,它的重要性是毋庸置疑的。
母亲来南京卖茶叶蛋前,已在老家有几年炸油条、卖馓子的经历。那时农村赌博盛行。夜深时,赌徒们饥饿难捱,就买些母亲炸的油条或卤的茶叶蛋充饥。有时,父亲碍于脸面(毕竟他曾是个教书先生),不愿去熟人面前卖。母亲实在没办法,便陪着他,将油条与茶叶蛋挑到很远的别村赌场去卖。后来,母亲甚至将茶叶蛋卖到了南京。
不过,母亲来南京时,却差一点走失。我那时正在南京复读,得知母亲将到的消息后,便提前去中央门长途汽车站出口处等她。但我左等右等也不见人,内心焦急煎熬的就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到放学以后,在叔叔租住地见到母亲,一颗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原来,母亲从老家到南京的那趟长途班车,终点站是汉中门长途汽车站,而非我接母亲去的中央门长途汽车站,这自然就无论如何也接不到了。母亲在汉中门汽车站下车后,在出站口怎么也等不见我,就自己上了一辆人力三轮车。她凭着往日记忆,依稀记得叔叔在上海路红叶餐厅上班。巧的是,三轮车师傅,租住的地方离红叶餐厅不远,平时进进出出都会经过那里,便真将母亲平安送达叔叔所在的餐厅。
我们当时就住在连墙搭建的破毡房里,这便是叔叔婶婶在南京的临时租住地。这种房子既不隔音也不保暖,西北风肆虐的冬夜,破毡房像被无数条鞭子抽打,时而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好在屋里还生着火炉,而火炉既能煮鸡蛋也能保暖。
母亲平时在广州路儿童医院附近摆摊卖茶叶蛋,婶婶在那儿卖烤红薯,彼此也能有些照应。鸡蛋是母亲跑很远的路,从一个偏僻小巷子里批发来的。她深更半夜便起来卤茶叶蛋,而我却还在香甜的睡梦中。
如今,年过半百的我,在体味了诸多人世艰辛以后,依然被母亲当年闯荡的勇气所深深折服。
在农村,冬季原是清闲的季节,自从家家兴起编苇扎卖钱以后,清闲的日子就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日复一日的忙碌。
为将编好的苇扎子卖个好价。母亲与父亲便各挑着百十斤苇扎子去百里外卖。他们天擦黑便出发,往往要摸黑走一整夜,才赶在翌日清晨到达目的地,将这凝聚了一家人汗水与期待的苇扎子卖掉。急赶夜路时,浑身的汗,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衣服上渍了厚厚一层盐粒,加之头发与眉毛上覆着一层毛茸茸的白霜,乍一看去,整个人犹如被刷了一层白漆。
在母亲挑担的扁担、撑船的竹篙、炸油条的漏勺子里,我看到了母亲在压顶般的逆境中不折的韧性。母亲坚韧的性格,对我的一生影响深远。
由于母亲儿女多,就常为我们的学费而发愁。有时被逼实在没法,母亲只得找她娘家哥嫂借贷。但一次两次尚好,三次四次后,可就不大好借了。母亲每次借钱,都要拿出很大勇气,即使被拒绝,她也只是强忍委屈,抿紧嘴唇,而不让自己流下一滴泪。
外公心疼她,有时就偷偷塞些钱给母亲。他知道母亲日子难过,便从褥子下翻出积攒多年的皱褶的纸币,悄悄塞进母亲的手里。
在农村,除农田里的艰苦劳作外,家里家外,洒扫庭除,打理菜园,鸡鸭鹅,猪牛羊,皆需耗费诸多精力。
但母亲为我读书,却从不让我做一点事,甚至外面忽然风狂雨骤,也不要我帮忙。母亲希望我一心扑在书上,希望我通过考学走出农村。为了不让我分心,有时连饭菜都是她亲手给我端来。
每当我从学校捧回奖状,母亲便朝我笑笑,说声好,眼里闪耀着褒奖的光芒。农村土屋隔音性能极差,偏有些庄邻爱来串门闲聊,这对我的学习影响很大。后来,我不堪其扰,就独自去屋后打谷场建的茅草屋学习了。由于平时鲜少与他人接触,大家都以我为怪人。
我高考失利复失利,母亲也只是沉默着,她从不抱怨我一句。我三次高考才勉强考个大专。而我的每次失利,都像给全家压上一块重石。但母亲却依然坚信,只要我努力,就终有结果。
由于从小体弱多病,又恰逢当时武术流行,母亲便让我师从山东过来的武师。学武多在夜晚时分,去练武要穿过一片漆黑的田野,还有一条东沟横住去路。更恐怖的是,东沟有个土老爷,那地方先前是一堆坟墓,不知怎的却长了好大一片林子。白天那里都阴森森的,就更别说夜深人静的夜晚了。每次我都是硬着头皮匆匆跑过。尽管我不相信有鬼,但那种阴森的氛围却总让我害怕。
母亲不懂“教育改变命运”的大道理,但她吃够了没文化的苦。她希望我们跳出农村,走出这一条更宽广的路。
那时庄上有位人家,见我刻苦上进,有意将其二女儿许配给我。虽然并没明说,彼此却是心照不宣。她原本就与母亲关系融洽,又存着这个心事,就时常来我家串门。那时祖父的身体还很康健,编了不少篾制品送给这家人。可后来由于连年高考失利,这家人对我很是失望,她女儿自然也就嫁给了别人。
我上班后,由于从事的是销售工作,天南海北,四处奔波,无暇顾及婚姻。母亲便四处托媒为我相亲,而我却每每拂了母亲的心意。有时实在抹不过去,我就假装同意。然而,等捱过春节,去外地工作,便又马上反悔了。这让母亲非常难堪,更令她无法向媒人交代。
但有一媒人想给我介绍,却被母亲拒绝了。因这媒人藏着私心,凡是托她相亲的人家,日后要给她当牛做马的使唤,纯被当做免费的劳动了。母亲不愿父亲被媒人使来唤去,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在我结婚那天,由于几日前一场大雪,雪久冻为冰,路面便很滑。母亲去院井拎水时,竟滑跌一跤,摔折了腰。而我的整个婚礼,全仗母亲忍痛躺床上指挥的。
大妹与小妹自由恋爱的婚姻也让母亲操碎心。
大妹生性温厚,却因为我们牺牲太多。她没读几年书,就辍学回家干活了。在家里,烧锅做饭,饲养牲畜,大妹样样精通;在田里,播种收割,锄地薅草,她从不落人后。可以说,家里家外,她都是母亲最得力的助手。然而,在婚姻上,她却没听母亲话,而是选择了远嫁。尽管母亲也劝说阻拦过,却终拗不过她自己对婚姻的坚定选择。
小妹从小就聪明伶俐,她不仅长相漂亮,学习也很用功。却终因我与大弟考学,忍痛放弃了学业。她初中毕业,便外出务工,过早品尝了离别的酸楚与独立的艰难。在务工的几年里,有缘与同乡青年相识。命运的齿轮,终于将他们连在一起。但若仅从相貌与家庭来说,妹夫是配不上小妹的。母亲自然也不会同意。但背不住妹夫三番五次登门,母亲终于同意了这门亲事。我想,父母都希望儿女婚姻美满。他们是过来人,知道生活不易,只求踏踏实实,相互扶持,把日子过好。
在我们都结婚生子后,母亲又陆续承担起带孙儿孙女的重任。母亲带孩子相当负责严厉,她给每家都带过孩子。她带大女儿时,我正常年出差在外,而妻在上海教书。母亲带孩子,从不惯孩子,当严则严,有规有矩。不像父亲,宽厚仁慈,一贯纵容。有年冬天,天气寒冷,父亲让女儿加衣,她软磨硬泡就是不穿,等母亲来了,只讲一句话,就老老实实穿上了。母亲的严厉,使她孙女儿不敢造次。在老家带孩子,都是粗放式的,而且有农田要种,孩子多以散养为主。某个夏日,因实在太想孩子,妻便从上海回家探望。她刚一进门,就见大女儿穿着脏衣服,正准备进大脚盆里洗澡。孩子一眼就与妻撞个正着,她愣愣地望着妻好一会儿,周围空气像凝固了一般。正当妻纳闷时,大女儿却突然一声“妈”,一头就扑进妻的怀抱里,随即便嚎啕大哭起来。妻的眼泪也像珍珠一样,噼里啪啦掉在大女儿蓬乱的发上。坐在一边的母亲,也被此情此景弄得眼泪哗哗直淌。
我大女儿读高三时,年迈的父母又从南京回到盱眙。大女儿的一日三餐,平时的接送,全由母亲负责。母亲生怕她大孙女吃不饱,每次饭都盛岗尖一碗。大女儿的衣服鞋袜,都被母亲清洗的干净而整洁。大女儿的高三生活本就紧张,有了母亲的全程陪伴,我也就高枕无忧了。
小女儿出生后,父母抛下家里的土地,又帮我带了一年孩子。当母亲觉得终于能喘口气,可以回老家安享晚年时,小妹却又意外怀孕了。
母亲像走马灯一样,带大这家孩子,又带那家孩子,她将此生最重要的年华,全奉献给她的儿女们了。
而母亲对孙辈的严厉,其实也是对家风的隔代传承。她把疼爱藏在平时的严格里,就像从前照料猪崽、编织苇席那样都是实打实的盼头啊。
母亲到哪儿都围着一帮朋友。她带我大女儿在县城读书时,认识了许多同龄老姐妹。闲暇时,她们聊天,聊儿孙,聊各自的家庭与经历。有时,彼此馈赠些礼品,东西不贵,但情意真切。临到母亲最后告别时,大家都还有些依依不舍。
现在母亲给小妹带孩子,又结识了几个老姐妹。她们相处融洽,也时常互赠些家乡特产。她们有属于自己的快乐时光,一道遛娃时,说说笑笑一天就过去了。
奶奶是被老婶带进县城照顾孩子上学的。那时,几个本村孩子,连同老婶的三个孩子,在老婶租住处全托。老婶本就粗心大意,她只负责三餐饭,其他时间全赌博去了。奶奶每餐都紧孩子们吃,她自己情愿饿着肚子。有时,她实在太饿,就抓两块剩菜填填肚子。由于长期饮食亏空,奶奶差点丢了性命。后来,是母亲让大弟随父亲用平板车把奶奶从县城拉回家的。母亲尽心伺候着奶奶,除日常起居以外,给奶奶的脏衣服洗洗涮涮,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晚年的奶奶颇有胃口,每次母亲连菜带饭装一大碗,非要奶奶吃完不可。她知道奶奶自觉,不逼她不会放开吃。我们从小都由奶奶带大,我们与奶奶感情很深。我们兄妹每次从外地回家,都大包小包带上许多奶奶爱吃的东西。晚年的奶奶,没怎么遭罪。奶奶活到九十四岁去世。奶奶去世时,母亲哭得最伤心。有时,母亲和我们说:“等我老了,只要你们能像我对你奶奶那样就可以了。”
如今,她已年至老境,由于积劳成疾,关节炎无情地折磨着母亲。有时她胳膊腿莫名的疼,疼时成夜睡不着觉。吃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医院,早已记不清了。而疼痛也只稍稍缓解,并不能彻底根治。她还有肺气肿,没走几步就气喘吁吁。她尝试过许多方子,听说泰州某医院能治,去了几次,医生用雷火灸,在母亲后背,靠近肺部位置,以极高温度熏蒸,直到熏出一个洞来。看母亲极力忍受的痛苦表情,我的心跟着一阵紧似一阵,仿佛自己也在承受着疼痛的煎熬。
由于我的不善言辞,加之平时去电少,母亲便略有怨言。有时抱怨说,几兄妹中就我与她联系少。但见面时,她话里话外却又充满了对我的关心。她总一劲让我吃菜,生怕她这个笨拙的大儿子吃不饱似的。
每年春节回老家,我们只是袖着双手找儿时伙伴闲聊。母亲却一直忙碌着,为我们准备年饭。当我们理所当然享受着这一切时,却不知母亲早已渐入老境。况且母亲稍显臃肿的身体,走起路来也已呈蹒跚之态了。
如今想来,母亲走过的路,简直充满了荆棘与坎坷。她在娘家兄妹中最小,也最得宠,可到我家以后,竟成了全家的顶梁柱。若将家庭比作公司,那母亲便属当之无愧的总经理了。
多少年来,我与母亲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最熟悉的河。我虽看得见她,却常找不到渡我到岸的小舟——那小舟,也许叫作‘开口’。
今天,我就坐在她的身旁,看窗外亭亭如盖的大树,不由的便想,是母亲这棵大树给我们遮风挡雨!如今,我们也纷纷长出枝桠了,这才懂得母亲的根一直就扎在岁月的泥土里,她仍暗暗为我们托举着一片朗朗的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