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会死亡,是吗?”
一片沉默。
“人会有真正的死亡吗?”
依旧沉默,半晌,一道声音平静地答。
“是的,那就是将珍视之人彻底忘记。”
他泪流满面,不能自已。
一个很沉很长的梦,一段又重又湿润又刺骨的风向他吹来。
他呆呆在原地,是那天他收到了无比沉重的噩耗。在家中醒来的他被父母告知奶奶在老家已经去世的消息。
他不知道听到的消息是梦,还是一直在梦中没有醒来,一时竟有些懵了,直到父母拉着他匆忙搭上赶回老家的的士。他在后座不知所措,脑海中思绪乱飞,迫切追问着母亲奶奶去世的有关事情。直到母亲点头,直到她压抑呜咽地讲完奶奶老毛病犯了,吃了一种药不见好,又吃了其他药……他沉默不语,脑中听不见了世界的任何声音。回想着过去与奶奶生活的点点滴滴,想到之后再也见不到她那和蔼亲切的笑容,泪水终究如不听话的小孩夺眶而出,慢慢地无声的啜泣变成了抑制不住的汹涌悲伤,他已经不能自已,不过还好后座是漆黑一片,悲伤的情绪可以尽情释放。窗外是漆黑死寂的环境,只有照明灯驱散黑暗,前往未知却有尽头的路。
一段漫长而遥远的车途终究到达目的地。漆黑的村庄只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父母携着他手前往,门口的二伯和父亲简单后交谈后,一行人进了屋,屋内厅中,一张简朴的床上躺着瘦弱身着古朴寿衣的奶奶,那身衣服他记得,很久之前他不小心翻出来过,是用黑色塑料袋装着锁进最深处衣柜的,那时候不懂的他,还拿出来胡闹,被知道后狠狠地打了这个她最疼爱的孙子。
简单的上香后,他看着奶奶瘦削的模样,眼泪顺着脸颊掉落,母亲坐在床前,抽泣变成大声哭叫,悲伤的情绪蔓延如洪水决堤,他看不下去了,踉跄的走到门外,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没有一颗星星呢,他不知此刻为何要抬头看向天空,也许是看天空中是否有奶奶化为的星星,也许仅仅是阻止汹涌的泪水不断往外掉吧,二伯也出来了,拍了拍他的肩,平静的说,奶奶她走的很安详。
屋外是明亮的,也只一片明亮,更多的地方被漆黑压抑所吞噬,如他死寂的心。守夜的事被安排在了长辈的身上,他还想坚持,却让父母强行拉去了三爹的家里休息。关了灯也是一片漆黑,在沉沉之中,他睡着了。
第二天,天气阴沉,来了很多人,屋外水泥阶上堆满了花圈,门内外出入各个亲戚,有人匆匆烧香祭拜后就出去,有人祭拜后在奶奶床边抽泣低语往事,只有大姑和姨奶奶守在床边大声抽泣啼哭,语调凄婉苍凉,说着奶奶的不易与艰辛,外面很多桌子凳子,唯独少了戏台,他记得奶奶最爱听戏。
受不了的压抑,他跑到了门外静静枯坐,呆然目视往来的亲戚,只剩下了打招呼,然后被沉默侵蚀,其他的对白他听不清了。两天的时间只剩了片段,最后一天还是母亲说快进去看最后一眼,他才踉跄着进去,还是那道瘦弱的身体,僵硬而冰冷,没有温度,只是那天的香太多,烟太浓,熏了他的眼睛,使他忍不住落下泪来。
屋内放了鞭炮,起棺,他身着白色孝服拿着花圈跟着队伍,在那条最熟悉的小道,走过数百成千的小道,将最亲爱的奶奶送上了灵车,上去了几个大人,关上了门,驶离了这片土地,驶向了远方。他愣愣出神,这次是他远送奶奶了,也是第一次目送以及再也见不到她的面容了。
一段悠长寂静的时间,奶奶住进了小小的盒子,她被葬进了爷爷的坟堆旁边。那天,阴沉的天飘着纷纷雨点,他呆呆的在路旁看着一切完成后,焚烧奶奶生前的衣物以及一些零碎东西,睁睁的出神,偶然目光中瞥见了表情哀伤,泪流满面的父亲望着那火堆。他从未见过父亲这样,他总是沉默严肃的,哪怕在告知他消息以及在车上或是奶奶后事的忙碌中,他也是没有表情的,安静沉默,直到此刻。
一切后,他独自一人走了,没有回老屋。天空不舍的参加了这场告别会,雨点还是纷纷,冬天百草万木枯黄,象征万物已尽数死寂。一处僻静的湖边,恰好一块石头,他安静地坐,看着眼前与天边,发着呆。不一会儿,雨停天晴了,或许不知是他到来,还是天空刻意变晴。大概真会有什么不明了的力量对他安慰开导吧,一切默默然中都是神奇的安排。一角的天空显露照耀一切的光,倒影在湖底,闪烁在眼底,他已泪水模糊,脑中闪烁往事历历。
又一些片段闪过,小时候,父母为了供他读书、吃穿用度,外出打拼,打工挣钱。他虽然了解他们的不易,但好像就有种被抛弃的感觉,这种想法大概在初中时就愈发强烈,甚至有时他们打的电话也会敷衍了事,不太想接。
那时奶奶是他最亲的人,尽管有时他会不听她的话,和她争吵、嫌弃她做的饭菜难吃,但有时也会装作不看电视,将她喜欢的戏曲碟片装上,直到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她看的津津有味,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其实他也知道许多,墙上显眼位置的黑色塑料袋内总会有一包一包的袋装方便面。她总说啊,这是怕他晚自习回来饿着。他知道,出租屋的小灯啊,它是总亮着的,出租屋的小门啊,它轻轻一推就可打开,大概是她点着的吧,尽管她已经睡着,大概是她用小板凳抵着的吧。尽管她从不在口头言说让我晚上骑车注意安全这件事,可吃完晚饭后自行车前框中总会备着一支充电明亮的手电筒。
于是时间飞快的过,转眼是高中了。那个熟悉的小镇,那个一个个熟悉的人,在成绩出来之后就各奔东西了,他也离开了,伴随着父母将所有书本卷子贩卖换的一瓶可乐入喉,初中生活就这样结束。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第一次启程远赴高中时内心的慌张与欣喜,以及奶奶挥手的告别,她嘱咐他要好好学习,还交代到了之后和她打电话,以后放假常回来.....许多零碎的话语,眼神中分明没了平时的锋芒和计较,多了几分脆弱和柔软。
以后啊,时间顺着小溪流入大河,他也跟着时间挤进了大河。小溪太急太快推不动年迈沉重的步伐,她已停留原地了,那条僻静的小路他走了一遍又一遍。背着书包,推着箱子,那些记忆如此深刻明了。每次出发,奶奶总在后面望着,直到他挥手让她回去,她还是会悄悄地跟一段。直到距离渐渐拉大,不见了她身影,他猛然回首却只见耸立的房屋。她是否在原地驻足眺望?还是默默转身缓步回家了呢?不知道,只有那条小路总有人走来走去,那棵树四季变化不停,生长凋谢。
视线恍惚,重现光明,只有他与镜中人。
“人总会死亡的,可怕的是忘记。”
镜中人轻声安慰。
“可你不会的,是吗?”
镜中人对他微笑着说。
“嗯。”
简单的回应,像是解脱的回答,像是从遥远过去飘来的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