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慈晚村最高的山狮子山上看下去,可以清晰的看见那条弯弯曲曲绕村而过的清水溪,像母亲一样的紧紧拥抱着村子。村子西边有几棵盘子大小的梨树并排的长在清水溪边,树下安置着几块青石板,青石板被用得溜光水滑,仿佛是跟着小溪一样是自然长在这的东西。
洗脸洗头洗菜洗衣服涮马桶洗小孩的尿介子……一切需要出去污秽的活动基本都在这个清水溪、这几块青石板上进行。
村里人默守好规矩,小溪的上游用来洗菜,下游用来洗沾满人的汗渍尿渍的衣物。菜里的泥土的人吃到嘴里去是脏,而放在这自然里它本来就属于这里的东西。而人类的污秽,是真的脏,让它在下游洗去,免得弄脏了其他东西。
这里也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
春天村里人会集中在这个地方讨论今年种什么品种的水稻,去谁家的的温室里把水稻孵化成稻苗。夏天集中在岸上聊天扯皮。秋天会聚满收获回来歇脚的村民。冬天春节,附近的人家总会把猪拉到这块地方杀,有水方便清理。
打母胎里出来便没碰过母亲以外女人的关棍们,喜欢蹲在青石板的对面,居高临下的跟正在溪边劳动的人说话,俯身清洗东西时,女人用来喂养男人和孩子的胸脯总会争相出来透个气。
清洗大的物件像床单被罩之类,胸脯总是呼之欲出。这仿佛变成女人们和光棍们的潜规则,就这么一直存在着。
这一切妹兰都是厌恶的,她总是把准时间,挑选傍晚各家都在吃饭的时间去清洗东西。她把衣捣好清理干净欲离开时,见一个黑衣服影子远远的从田坝上匆匆跑来,她起身离开,那个黑衣影子更是加快了脚步,裹头的头巾掉到胸口也顾不上去收拾。
这个明显冲着妹兰来的人因追上来妹兰而面露喜色。大喘这粗气问道:“妹兰,听说你们家老三出去了?一点也没听你说呀,他去哪了?”
他们家人称的符号体系跟外人是不一样的,她丈夫是家里的老大,但因为名字里带个三字所以全村人都叫他老三,家里的老三被外人叫做老丙。
家里却习惯叫老三为大哥,老丙为老三。所以当邻居说老三时她停顿了一下,想说老三在家里呢,但是转过念头来想老三真的是走了,但是她却回了邻居说:“老三在地里干活呢。”
她知道给这个多舌邻居是想在她这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好满世界的说去,得以得到更多与别人交换信息的机会,也彰显自己收集信息的突出才能。
大哥的确走了七天半了,但妹兰在心里仍然笃定大哥会回来,不愿意跟外人说他走了。
虽然叫他是大哥,但妹兰却十足比他大了四岁。
她是家里的老大,当初生了她之后母亲的生育功能像按了暂停键一样,八年间毫无动静。母亲神农尝百草一样的吃遍山上所有传说中能生出儿子的植物,或许是药物的作用或许是上帝把母亲的生育功能突然打开,十年后母亲的子宫开始上岗并且高产,五年里生下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母亲很是欣慰的说道:“这几个孩子生的时间恰好适合,妹兰这个年纪刚好可以带孩子。”
弟妹们都长到五六岁时,妹兰纷纷吃到了小姐妹们的糖。吃“糖”是这一代苗侗的习俗,是出嫁的信号。小伙子一方的爸妈各亲戚担来大米,做成油茶和米花,把村里的小姑娘们叫来,油茶喝了米花吃过,众姐妹簇拥着准新娘和准新郎,算是结婚前的一次正式见面,想要用热闹,稀释那份羞涩。
妹兰16岁,也是该请姐妹吃“糖“的年纪,但迟迟也没有动静。
她骨架很小,小小一只却凭着长姐的责任心空长出一身的力气。在外像男子汉一样担着,回到家里又能把家务活干得利落,插花是一把好手。晚上村子里的女孩子都会集中到她家里,跟她学插花的手艺。
眼睛似村头树下的一汪清泉,亮晶晶所有倒映进去的景物都变得粼粼有光清新动人。小瓜子脸上常带笑,遇见陌生人会怯生生的瞪上一眼。要是有人当面夸她说这姑娘真漂亮,她会像是受到惊吓般的躲开。
村里刚嫁进来的新媳妇都在讨论,莫不是妹兰家地都长在树底下么,整天在地里面,也不见她晒黑,像桐油树花一样白净。
窈窕淑女,名声远远的传开。16、7岁那两年家门口的泥土地被求亲的队伍踏得基寸草不生。
求亲的人中有好有坏有丑有俊,也有桥头家的那个男孩。她日常干活会经过他家,在门口瞟见过他做木匠活,鼻尖轻触木材,眼神专注在木板上,正准备用墨斗弹出一条笔直的线。
她一向步履匆匆,路过桥头时却用了平生最慢的速度。她想着那扇窗里的男孩认真做木匠时的模样。
“妈,昨天来求亲的是桥头的木匠家么?”
“是啊,他们家的二儿子跟你年纪差不多,还会木匠。手艺活,以后肯定是不会差的。但是妹兰,妈生了弟弟妹妹后身体就垮了,弟妹小,你爸一个人负担太重,家里还得靠你撑着,你晚两年出嫁,等二妹能操持家里里了,就给你许一个好人家。”
“嗯,妈,床头草药别忘了喝。”
妹兰明白了她的使命,那扇让她停下脚步的窗,后来住进了女主人,不是她。
这个被求亲人踏破门槛,被人梦想着的姑娘,却因为迟迟不嫁被外人幻化成是个有某种疾病的病秧子,也因为大龄不嫁而大大的降了价。
过了四年,那个长得比她更小只的二妹开始担起家里原本属于妹兰的担子。
家里弟妹长大,田产量少不够吃。是时候让妹兰出嫁了,当母亲用竹筒用力挖米缸,米缸里空无一物,竹筒和米缸摩擦发出尖锐的声音,诱发牙根不适的痒痒时母亲做下决定。
母亲开始托亲戚朋友,外嫁的姑娘们去打听她们嫁去的家里有没有需要娶亲的男孩,家里穷一点没关系,只要人勤快,粮食总会慢慢有的。
三个月后,二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说坐船出去,再翻过三座山那边有一个小伙子跟妹兰一模一样,家里的顶梁柱,把两个弟弟养大才开始考虑自己的婚事,比妹兰小三岁。
妹兰妈妈听毕一脸愁容的说:“比妹兰小这么多的话,会不会嫌弃哟。”
妹兰最后还是顺利的出嫁了,嫁给山那边的那个长子也就是老大。吃糖的时候她第一次看见这个妈妈把自己托付出去的男人。
眉毛像她平日里用来劈材的刀,眉尾宽眉头细,有力的向上扬。颜色也像那把刀一样黑。眼睛可真大,像兔子一样,把上半边脸占满了,嘴小上面有青色印记,是因为要来吃糖刚剃的眉毛吧?还有新鲜的伤口在上边。二姑说的登对,是因为他们俩一样的浓眉大眼吧?妹兰想着自己的脸像瓜子,老大的脸是长方形二月粑。脸型是不像的,从这点来看,一点都不登对。
二姑说他也是家里的老大,把弟妹养大。的确是的,那么宽厚的肩膀,是劳动助长的骨骼和肌肉,里面大约积蓄着能担起200斤谷子的力量。
妹兰家所在的村子被一条大河囚在岛上,出嫁的当天伴娘兜里揣着几块喜糖,是给渡他们过河的老船夫的,当作自己出嫁的喜报也当作船钱。妹兰16、7岁时,他频频的往村子里运来跟妹兰提亲的男孩子。因而特地观察这个最后娶到妹兰的小伙子,最后甚是欣慰的点点头。
村里人都觉得,妹兰这个老姑娘找到了好的归宿。
妹兰胸膛皮肤切实的触到老大的皮肤,在老大睡着时用手掌切实的测量到老大胸膛的宽度和厚度时,长女的疲倦沉沉的落下,枕着宽厚的臂膀梦见自己婴儿时洗澡过后枕在父亲的胸膛,沉沉的睡入梦香,梦里还摘到了蓝花。
婴儿的梦里都是在摘花,当他们摘到花时就会露出笑脸。妹兰多年后给她那个十万个为什么的孙女解答为什么刚出生的弟弟睡时会笑的时候答道。
“你家房子的栋梁时瓷晩村最粗的,是当年你爷爷从深山里面扛出来的。因为害怕把衣服磨烂光着身子扛回来的,肩膀上皮磨破了全是血道道,太阳太毒,扛到家的时候你爷爷的背上全是被太阳晒的拇指头大小的水泡。你们家这一栋房子都是你爷爷扛来的。“
这栋老大扛回来的房子,多年后被儿子以两万块钱的价格匆匆处理了。房子买掉的那天,妹兰站在废墟堆上很久,她看见了在家门口的青石板上老大坐在凳子上,她小心用针挑破老大背上的血泡,再给他伤口上药。老大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在跟妹兰盘算,房子的木材他都准备好了,过几天找木匠来个把月就可以住进新家了。
妹兰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最大的儿子长大5岁,突发了什么疾病夭亡了,甚至没来得及抬到那个出名的苗医家。先是拉肚子再开始大口的往外吐血,5岁的小孩哪有多少血可吐啊,很快就吐干了。
后来再怎么努力,妹兰叶再没怀上过孩子,于是家里的独子格外的宠着。
慈晚村的狮子山上发现了金矿,男人们蜂拥往那座陡峭的山上爬去,女人们每日做好饭边便拉上大孩子小孩子往山上奔。一时间狮子山上几乎挤满了慈晚村的所有村民。
当时的妹兰已经41岁了,独子早早辍学,18岁结婚,生了一个孙女刚满一岁。儿媳妇到处赶场卖几件时髦衣服。由她负责往山上送饭。
老大能干,儿子虽懒但小聪明多。父子搭配,很快在淘金的人群中脱引而出成为村里的第一个万元户。
儿子嫌淘金的活计累,跟他们要了一笔钱去村外学开车,学会了开着车回到村里。开起小货车帮村里的人往狮子山上运送淘金的器材。
事实证明,儿子的做法是正确了。狮子山被淘得满目疮痍像是只死去正在被风化的腐肉。因淘金而发财的万元户只出了十家,大部分的人还陷在贫困里,可狮子山再也淘不出金子。
家里因买了车给家里另开辟了一条财富,也是他家祸根的开始。
“那个男那天走在太阳下都没有影子了,这不是我说的,还是别人告诉我的。他命里那天就该死的,只是这份罪落在了我们的头上。古稀的妹兰话一较年轻时的多,她跟大孙女讲到让他们家一蹶不振的那个灾难。
淘金后,村里有了贫富差距,万元户要努力成为百万元富。贫困户努力想成为万元户。
淘金不成,村里人开始往外贩木头。家里的货车也因为有了源源不断的生意,会开车的人还少,几个司机垄断着市场控制着价格。家里维持小康。
家里去村外找最后的木匠打好,漆上油亮的漆。买了席梦思床。儿子装了满满一车往家里运,村子里的眼光里有嫉妒有羡慕有不屑。这一切都让妹兰骄傲极了。
“石林家奶在我们往下卸家具的时候在旁边说,这有什么呀,还不是一堆木头?哼就算是木头,他们家有么?席梦思床他们总该是没有的吧?“她像大孙女愤愤到。
儿子被他们宠着长大后来靠着自己的小聪明一时积累了挣了小钱,自然傲气,见村里人头高昂,眼神似看似瞟的看着对方。这一点另村里的父辈们很是诟病。
也因从小家里宠着,任性妄为。钱挣一分便同狐朋狗友一起花掉一分,挣得不少,但也少储储蓄。
那是一个盛夏的中午,蝉也被热哑了一般的安静,妹兰儿子承包了一座山,从伐木到出售都由儿子来做。妹兰的儿子贪睡在驾驶室的后排,沉沉的睡着。他一向不愿意劳动,雇了村里的壮劳力,伐好了木此刻正往车上搬。
车只能装两个立方的木头,但妹兰的儿子以极大的自信超负荷的装三立方,也因此得到偷了很多的懒。
此刻三立方的木头已经整齐码好,只要用粗绳子紧紧固定便可运出山去,换成钱回来。
轰隆,耳朵紧贴着驾驶椅子睡觉的儿子听到是最早感应到这身巨响的人,他从梦中惊醒,灵魂还没完全归身的他没有弄清是梦还是现实。被盛夏太阳晒成酱油色的工人眼白里全是被惊爆的红细血管。
“车上的木头塌……塌下来了。“
“塌下来再堆上去就得了呗,老子睡得正香把老子被吵醒了。”
“不……不是,矮子……矮子被埋在里面了。”
工人的眼白因为恐惧渐渐被红色占满,妹兰的儿子推开车门,在地下看到在木头里淌出的血,颜色跟工人眼白里恐惧生出的红血丝一模一样。混着泥沙,外层的血颜色开始泛黑。
“愣这干什么,挖人啊。”
矮子被放在妹兰儿子刚刚睡觉的地方送到了医院,椅子的海绵先是吸满了妹兰儿子的汗水又吸满伤者的血。夏天热气一沤发出难闻的,也因此妹兰的儿子再也不愿去开那辆车。可能也正因为如此那辆车被以很便宜的价格出售了。
矮子在医院的最高的那层楼抢救了三天,家里人不愿放弃,又挣扎了三天。六天后医生无奈的通知,再不运走,会腐烂得无法下葬。
万元户实则是个华而不实的名头,在儿子这几年的东拉西扯后所剩无几,车低价卖了之后偿还了医疗费用,事故赔偿之后家里从万元户变成负万元户。
“妹兰,我这次会出去很久,家里挣不到钱。欠下的这些钱在家里恐怕永远也换不完了。我要出去闯一下”
“去哪?”
“去云南,那边再往外走一走就是国外了。”
“太远了吧?”
“是有点远,但是挣到钱的话,就可以把钱还完过回好日子了。”
老大走了,七天半、八天、十天、半个月、一个月、一年、十年、一辈子……
她小小只的身体又开始发出母亲责任心所能放出的能量,又担起重担。
那个多舌的妇女骄傲的像别人炫耀,你们看吧,他们家老三就是走了,还不承认,怕是这辈子都不回来了。
老大最后是被装在盒子里回来的,为了能过安检,儿子和儿媳妇发了很多功夫努力做了伪装。
在缅甸去世,官方说法是打鱼时漏电,触电身亡。
“你爷爷肯定是被人害死了,他在家时从来就不打渔。他那会写信回来说出去太久了想回家了。肯定是别人看到他要回家了,想把他这么多年在外面挣钱还账的钱都收刮走,所以把他害死了。“
儿媳妇和儿子去缅甸接他,尸首带不回来只能烧成灰。火葬的地方在山上,没有车雇当地的人背尸体上山十米十块钱。儿子跟儿媳妇没钱也舍不得,只能自己背到山上去。骨灰带回家也遇到了许多的困难,但终于还是回到家了。
老大说要走时,妹兰把挽留咽在了心里。
此后很多年她都在自言自语:“我能留住你么。如果我说你走了我的天会塌,如果我说我说我从小就被当牲口一样的差使,在你的身边我有了那么一丝的轻松。你的胸膛是我的七个手掌宽,厚实的胸膛给了我依靠,给我扛来了一栋房子,三个孩子八亩地。你能留下来么,你走了,我空了。”
妹兰最后没说出口的挽留,变成一个喃喃在山谷,终究没人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