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跟先生在楼下散步，很自然的聊起了植物。
你见过泡桐吗？那种开淡紫色花，花的个头特别大，总是把花开得轰轰烈烈的那种树。我热烈而急切的向他描述着，还打着手势。
好像没见过哦。这个生于江南长于江南的男子，稍微想了一下回应我。
真的没见过吗？怎么可能没见过呢，它是那么的漂亮。我的心忽然之间就充满了遗憾和感伤，怎么可能有人连泡桐都没见过呢！
其实，我知道它的学名叫泡桐。也是后来的事情，在小时候的家乡，乡亲们也只是简单的把它称作，桐树。但与“种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中的梧桐树，又是完全不同的族类。它不娇贵，不矜持，不会选择环境，在很多植物无法生长的气候偏干旱的兰考县，它们那灰白粗糙的树干顶着满枝头的花儿，把城市映称的祥和而富有人情味。
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们家的院子里有一棵泡桐树，枝叶繁茂，连着屋顶。泡桐与其他树木很不一样，它是先开花，后长叶，有点像南方的木棉树。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是开花的时候，整个三月和四月，空气里都迷漫着一种令人迷醉的甜蜜的香气，那硕大的淡紫色的花，更是奔放热烈，像一只只向着太阳的小喇叭，也像是铺天盖地的云朵，我那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花儿也是可以压弯枝头的。花谢的时候，也很壮观，硕大的花朵一颗颗跌落下来，带着“扑扑扑”的声音，仿佛一声声告别时道出的珍重。每每这个时候，我和邻家的女孩小玉，便忙忽起来，守在树下，捡拾花朵，然后用纸匣子一盒盒的装起来，两个六七岁的小女孩，便这样婉惜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曾经炫烂夺目的花朵，一点点的被风吸干水分，变为灰烬。
小玉的妈妈在生她的时候，死于难产，自小，她便与父亲和哥哥相依为命。她的父亲，是一个不爱讲话的沉默的中年男人，我不知道他的沉默是缘于丧妻的悲痛，还是与生俱来，只是，我从来，从来都没有见到他笑过。对于小玉，他在竭尽所能的尽着一个父亲的责任，但，对于给她的爱，他又却总是冰凉的带有很深的距离感。他很少跟我说笑，不给我讲故事，也从来的从来的，没有拥抱过我，打我记事起。少女小玉曾如此幽怨的对我这样说起。我同情小玉，但却无法给予她任何的安慰和帮助，为此，我深感悲伤。在很多很多年之后，长大后的我，不断的经历生活的波折和浮沉，接触过各样的悲欢离合后，逐渐的理解了那个沉默的中年男人，他无法真正的敞开怀抱去爱自己的女儿，是因为对于妻子的死，他一直都不曾释怀，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一直本能的认为，小玉是造成他爱妻死亡的直接凶手，他又怎么能够跟一个和自己不共戴天的凶手谈笑风生相亲相爱呢。
小玉在那么多的小伙伴里独独选择跟我要好，还有另外一层的原因，我是父母抱养的孩子，虽然在我成长的岁月里，我得到的爱从来都是双份的，情感从来都不曾残缺，但抱养的孩子，这几个字眼，总是能带出一些无奈和酸涩的意味，怎样的好，都不能与亲生相比，这是大部分人的理解，因此，在小玉的眼里，我们的命运旗鼓相当。我跟小玉的友情，在这种相互的体恤和怜悯中，日益加深。我们读一样的小学，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放学后，还要趴在一起写作业。用一样的铅笔和本子，头上的小马尾辫也绑着一样颜色的头绳。我们都以为，这样的岁月可以长长久久，可以永远的随着晨昏更迭，没有尽头。可是，现实生活远比想象的更多起伏，更多故事。小玉十九岁的哥哥找了一个对象，女方提出的其中一个条件即是，绝对不能供养一个只会伸手要钱张口吃饭的讨债鬼，要一起过，小玉就不能再上学了，要跟大家一样做事。要知道，那个时候，小玉还不满十二岁，还在读小学六年级的第二个学期。但，娶亲心切的小玉哥哥竟然唯诺的同意了，他的父亲，对于此事，也仍然是沉默的不发一言。没有任何余地的，小玉就此结束了她这一生的学业。
我们也就此分离，鲜少再见面。我仍然背着书包上学放学，在严寒和酷暑中慢慢的长高长大，偶尔在灯下写作业的时候，还是会想到小玉，想到她的本子和铅笔，想起她的笑脸和读书声。但日子，没有因为我的思念停止，事情，也没有因为我的想念而出现任何的转机。泡桐花仍然是年年在开，开起来依然灿烂如烟霞。几年后的一个暑假，放假在家的我，路遇了小玉。她也长高了，黑了，瘦了，俨然是眉目分明的清秀少女。我邀她到家里玩，她说，还要去洗衣服呢，晚上才有时间，我去你家找你吧。我说，一定要来哦，我在家等你。
晚上，小玉如约而来。我们爬到屋顶去坐。头上是深黛色的苍穹，夜风像冰凉如水的丝绸，在漫无目的地飘舞，满天的星光灿烂。我们安静地坐着，很长的时间都没有开口。后来，我拉起她的手，摸着上面厚硬如树皮的茧子，一阵的心酸难过，早就听说小玉的嫂嫂对她凶狠，让她每天做很多的家事和农事，以为那只是传言，想不到却是真的。小玉仿佛在安慰我似的说，现在好多了呢，因为每天早上要挑很多担水，之前肩膀嫩，每次都要磨掉一层皮，疼得晚上不能睡，你看，现在磨出茧子了，就没那么疼了。她边说边把领口扯低，给我看她的肩膀。那原本细嫩的少女的皮肤，被一层厚厚的茧覆盖着，仿佛给肩膀铺了一层盔甲，拥着我这清瘦的温良的驯服的曾经最亲爱的小伙伴，我在一瞬间泪如雨下，在那个夜里，在那个夏天的晚上，我仿佛看到了命运，她的乖戾和狠毒，无情和凶残。
在很多年后的今夜，想到这些，我仍然无限的感伤。那本该被疼爱的，却被遗弃，那本该被呵护的，却被鞭笞，那本该被惩戒的，却仍然在快活。命运像是一个不讲规则的玩家，让人摸不着头脑。我无法想象，我那亲爱的小玉，她现在的生活和处境，也许，她早已嫁作人妇，在幸福地相夫教子了吧，也许，她仍然在被动地接受命运的捉弄和摆布，无助而孤单，但，我想，无论是在怎样的一种生活里，她该都不会忘记，我们曾经在桐花里度过的那个童年，还有在那段时光里，我们那相惜相怜的情谊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