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井

  龙泉村村头保留着一口老井,井里还有一汪清水。

  传说中,有一年大旱,方圆百八十里的井水和河水都枯干了,老百姓们活不下去了,四处逃荒。

  龙泉村的百姓们也收拾好了行囊,准备投奔他乡。当人们经过这口老井时,其中一个老人卸下身上的包袱,咳嗽两声,说:“有井就有水,怎么能没有水呢?”他拄着棍子,气喘吁吁地奔老井走过去。逃荒的队伍沉闷悲伤,许多老人都流了泪,他们说过“死,也要死在家里”,但是他们不想拖累孩子们继续生存下去的希望。队伍继续前进,只有老人的儿子喊了一声“爹”,拎起老人的包袱,停下来等着老人。

  井里还是干的。老人不死心,怕自己老眼昏花没看清,于是蹲下来,两手撑在井沿上伸头往井里看,井里确实没有一滴水,但是老人听到了“咕嘟咕嘟”冒泡的声音。

  “儿子,快过来!”老人大声呼喊。

  “爹,有水吗?”老人的儿子立刻放下身上和手里的包袱跑过来。

  “没有,但是有声音,你听……”老人说。

  老人的儿子也听到了水泡声。

  “爹,能有水吗?”

  “有希望……”老人说。

  逃荒的队伍里有人停下了,走过来……

  “有水吗?”已经走过去的人回头问。

  “有水声!”这一声回答把所有走过去的人都喊了回来,大家争相探听冒泡的声音,守着这一份希望。

  大家在井边守着,渴得嘴唇干裂,有人昏倒了,醒了之后继续等。也有一些人开始躁动,又背起了行囊,更多的人劝慰说:“到处都是干裂的土地,你往哪里去?有希望,咱就守着!”

  躁动的人们一咬牙,放下行囊,把命押在了这口老井上。

  三天三夜之后,井里终于冒出了水,而且源源不断,清凉溢满,人们守候的希望变成了现实,一村子的人都得救了。

  后来,村里出了一个当官的文人,他感慨老井当年带给人们活下去的希望,并且拯救了人们,于是给老井立碑题词:希望之泉。

  传说是真是假没人考证,但龙泉村的百姓都相信有这么一回事,尤其是上了年纪的老人。

  周德福是个六十五岁的独身老人,他每天都搬个小板凳坐在老井边上,一边打瞌睡,一边听着收音机。

  有一天早晨,周德福吃完早饭就要出门时,村长带着警察找上门来,村长对警察说:“老周头儿生在龙泉村,但是早些年一直在城里,中年离婚,儿子归了女方,前几年突然回到村里,再没出去过,从去年开始,每天都去井边坐着,谁也不知道为啥……这人老实本分,不能干啥坏事儿……”

  “没说他是凶手,我们就是了解一下情况,有人看见案发时间他从村外回来……”警察说。

  “谁看见的?你们怎么不去问他呀?”村长有些激动地说。

  “你怎么回事?反应这么大?”警察停下脚步问。

  村长皱皱眉头,说:“这老头儿是我舅,这一辈子够苦的……我不想他再摊上啥事儿!”

  警察出现时,周德福浑身颤栗,脸都白了,哆嗦着嘴唇,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大舅!”村长跑过来扶住周德福说,“大舅,你别怕,警察来就是了解一下情况……昨天晚上,老井里出现了一具女尸……”

  “啊……”周德福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哥没事儿吧?”

  “跟他没关系……我一寻思你就是想歪了,吓成这个样,呵呵……”村长扶着周德福坐下说。

  周德福的心怦怦乱跳了一阵才稳定下来,招呼警察坐下。

  ”你昨天晚上几点离开那里的?”警察问。

  “九点多吧,将近十点了……”周德福说。

  “每天都这么晚吗?”

  “不是,我昨天睡着了。”

  “那你看没看见什么异常情况?比如陌生人、车辆,或者什么声音之类的?”

  “我就迷迷糊糊地听见有人吵架,那个女的声音很尖,声儿挺大,我心里烦得慌,起身就回来了。”

  “几个人?长什么样?”

  “老井边上的蒿子比人都高,我啥也没看见……”

  “你为什么心里烦得慌?”

  “不好好过日子,吵什么……”

  村长贴近警察的耳边说了几句,警察点头,又问了周德福一些事,告诉周德福不要外出,随时配合调查。

  “你们这一来,别人都以为我老周头儿干了什么坏事……我干脆跟你们去吧,等你们破了案再把我送回来,把真相跟大家说明白……我是要死的人了,不想让别人在背后对我说三道四!”

  警察犹豫,周德福坚持,最后,警察同意了,把周德福带到县城刑警队。村里,大家都到村长这打听消息,村长一个劲儿地解释。然而,还是很多人认定周德福跟案子有关系。

  当天下午,警察们正在绞尽脑汁的时候,凶手来自首了。

  死者是凶手的妻子。当天晚上,两人开车从外地回城里的家,路过龙泉村时,两口子吵了起来,停下车,动起了手,男人失手打死了女人,惊慌之下,把女人扔进了井里。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一条狗闻着血腥味儿发现了井里的尸体,“汪汪”狂叫,主人闻声赶到,发现尸体报了警。

  具体的细节,周德福不想听,催促警察送他回家。

  女尸案告破,周德福清白了,可是那口老井的神奇色彩被抹上了一层阴影:这口井里出现过一具女尸,而且是有据可查的。

  过去,这是一口给人以希望,能够带给人吉祥的井,村里有要升学的和要结婚的人家都挑一担井水回去喝。而现在,这口井变得晦气,有人建议把它填平堵死,但是村长摇摇头。

  

  周德福辛劳了一辈子,中年时离婚,媳妇把孩子带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他没有再娶,拼命挣钱养孩子,他尽到了父亲的责任,可是没有享受到父亲的快乐。他看到别人一家子欢欢乐乐的在一起心里就难受,所以不爱和人交流。

  父母不在了,儿子是周德福唯一的惦念,他希望儿子能来看望他,和他吃一顿饭。他偷偷喝过老井里的水,然后给儿子打电话,儿子说有时间就回去看他,他兴奋得一宿没睡。第二天开始,他就守在井边,等待儿子回来,这一等就是一年多。

  女尸案发生后,老井变成了“凶井”,断送了周德福的希望,他不再守在那里了,但每天都到村口张望几次。

  一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村长给周德福送来一盘饺子。村长以为周德福还在守着那口井,就说:“大舅,老井不吉利,你就别去了,成天守着那玩意儿能咋地?它还能给你变一个儿子啊?传说都是假的,封建迷信……你就拎包去找他,你就说‘我是你爸,你养不养我?’他要是不养你,你就死了这份心,大外甥养你!……”

  “当年,我没能留住你舅妈,没给他一个完整的家,已经对不起他了,我不想再给他添麻烦……”周德福说。

  “添什么麻烦!这些年要不是你供他上学,买房子结婚,他还指不定啥样呢……”村长嘟嘟囔囔地陪着周德福吃了一盘饺子。

  晚上,周德福睡不着了,硬起来的心软化了,想儿子想得泪流满面,他决定周日去看看儿子。

  大城市里繁华热闹,可是周德福却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孤单。茫茫人海,他谁也不认识,似乎儿子也离自己更远了。这种心境,他从来没感受过。

  他到了儿子家小区的大门前,马上就可以见到儿子的时候却犹豫了,愣愣地站在那里,紧张得要命。门卫室里的保安注意到他,在他面前来回走了两趟,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

  犹豫了一阵儿,周德福一咬牙,进去了。

  隔着房门,周德福听见儿子家里传出来前妻的笑声,这让他不寒而栗。

  房门突然打开了,周德福的儿子周小川拎出来一袋儿垃圾放在门口,一抬头看见了周德福。

  “爸!”周小川喊道。

  这一声“爸”,周德福等得太久了,忍不住流下了泪水。但是,他看到了儿子的眼里有一丝胆怯。

  ”爸,进屋吧,你啥时候来的?”周小川说。

  周德福擦干眼泪进了屋。前妻冷着脸,儿媳妇一脸假笑,孙子直往后躲,只有儿子胆怯地招呼。这一幕早在周德福的预料中。

  “我来城里办点事,一会儿就回去!”周德福说。

  “爸,你在这住几天吧,回去也没事儿!”周小川一边说,一边看媳妇和妈。两个人面无表情。

  “不了,给你姑捎回几瓶药去,等着吃……”周德福说。

  “爸,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做饭!”周小川说。

  “别忙活了,我吃完了……”周德福说,“我得走了,要不赶不上车了!”

  “爸!”周小川喊一声,眼泪流出来了,“我送你去车站。”

  周德福走出门,看见门口的垃圾,真想自己就是那袋儿垃圾,至少它和儿子在一起相处过。

  “周小川,电话,你老板找你!”周小川送出门口时,媳妇在屋里喊。

  “爸,你等我一会儿!”周小川跑进屋去取手机,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周德福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心都碎了。他没有停留,迈开大步冲锋一样走出了小区。

  儿子打来了电话,他没接,把手机关了。他只想静一静,找个地方哭一场。

  天黑的时候,他回到了村口。

  儿子还是惦记他的,可是他接近儿子就会给儿子带来麻烦。他万念俱灰,萌生了一死了之的心。

  “到井边去看看……”他想着,走了过去。

  老井不存在了,村长趁着周德福不在家,带着人把他填平了。

  周德福站在老井的上面呜呜地哭起来。

  “大舅……”

  村长来了。周德福一天没回来,手机也关了,急坏了村长一家人,都出来找他了。

  “大舅,这井早晚得填上,村里小孩子多,万一出点啥事咋办?”村长解释说。

  “哥,你是不是去看小川了?”周德福,妹妹说。

  周德福一听,哭的更厉害了。大家都明白了。

  村长给周小川打了电话,劈头盖脸地骂道:“周小川,你他妈的还是不是人?你从小到大,包括你妈在内,要是没有你爸养着,你们能有今天?……”

  周德福把手机抢过去,说:“儿子,别听你老弟瞎说……你好好过日子,只要你好,爸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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