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那年我9岁。
“小家伙,你叫什么?”一个年轻的瘦高男子坐在一个像大铁皮盒子的东西上问道。
他戴着眼镜,像娘说的读书人。我想他应该不是娘说的鬼子,但我还是没回答他,我只是好奇的望着他坐着的奇怪东西。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那个稀奇玩意,包括像他这样的人,都从没见过。
打我记事起,我就跟娘一直待在村里。以前娘不让我出村,她说鬼子在村子外面,我出去的话他们会把我抓走的。
可那天娘突然带我离开了村子,我们走了很远,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把我藏在几块大石头后面,然后出去去找吃的,临走前又告诉我不要离开。我听娘的话没有动,直到我看到,那个读书人和一群人坐着的铁皮盒子,停在了距离我不远处休息。
“这是什么东西?会动吗?”我用手戳了戳,发现是硬的。我抬起头又问他道,“你坐在上面又干什么?”
“这是火车。我坐火车要去南方。”他看着我又指了指他口中的“火车”问我要不要坐上去。我点了点头,他便拉我上去了。
“去南方?为什么?”我刚坐上去就又好奇的问他,我想他跟村里人不一样,他跟那些和他一起的人也不一样。他像个读书人,他一定知道很多外面世界的东西。
“为什么……”他低下了头重复的说着那三个字,像是自言自语,不多久他抬头看了眼我坐着的方向。他深邃的眼里满是我看不懂的迷茫,却又带有一丝坚定和希望。
“活着。”他突然变得不一样,我记得他看着我又重复了一遍“为了活着。”
气氛突然变得很严肃很可怕,我有些害怕。刚想要离开,就听到娘喊我的声音和一阵枪声同时响起,随即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
“不好,火车要开了!”他突然很惊慌的对我说“是鬼子来了!”
“春水!春水!”我又听到娘喊我的声音,我抬起头四处张望,大声叫着
娘。我想要下车,可我刚站起来,火车就开始动了,我一个没站稳就摔在火车顶上,而就在那时,我看到我娘就在火车后边的不远处。我大声的喊叫着“娘!娘!”。
我看到娘向我这边望过来,我看到她边喊我的名字边跑过来,我看到她被一颗石子绊倒在路上,我看到她摔倒在路上后又爬起来拼命向我跑来。我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喊着我的名字“春水!春水!”
而我也拼命哭喊着娘,我努力想爬起来,可我爬起来后就被那个读书人紧紧抱住,他仿佛看出我要干什么了,他对我说“不行!你不能跳下去!太危险了!”
我努力想挣脱他,可一个九岁的孩子又怎么可能争得过一个大人。于是我就看着娘离我越来越远。
我看到娘再一次摔倒在路上,却又再也没有爬起来。
“娘!”我像疯了一样的拼命挣扎着。那个读书人把我强行转到跟他面对面,我听到他说“好了!听我说!”
“不要哭!你娘她还没有死的,你要坚强!活着!活着!只要活着就还能再见到她!”
我记得他这样跟我说完后,他也哭了。再后来他仿佛已经不是在跟我说话,他自言自语的重复着一个词,活着。
像是在自欺欺人一样,他说“活着……只要活着就能回家,就能再见到她们。”
后来我才知道她们是谁,后来我也才知道根本就不可能再见到,不管是她们还是娘。除非是死。
“后来呢?”我一脸担忧的问着坐在我对面的老人。这位老人是我在去往东北的火车上认识的。
我刚见到他时,他正沉默的看着窗外,他望向窗外的那双眼睛像无尽的海,像藏着什么。感觉像是藏着一段沉重的过往,像是藏着五味杂陈的情感。
老人看起来已经到耄耋之年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有很多皱纹,而每一道皱纹似乎都是那个年代带给他的伤害。他自己看不到的,除非他望着记忆的镜子。他也可以选择不那么做,但他知道,那些痕迹一直都在,那些痛他没法忘,那些伤害他一样也躲不掉。
“后来啊……后来他带着我一路南下。我们一路上要过饭,受过伤,有一次也差点死在路上。我记得,他当时只是一个劲的跟我说活着,活着就能回家。他要我活着。”
“再后来他硬撑着,直到我们到台湾。他把我交给一个看起来跟他差不多大的人的手上,他跟我说跟紧那个人,那个人会带我活下去。”
“后来呢?他……”我欲言又止,又仿佛料到了什么。
“后来,他死了。”老人说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可我明明看到他的手在颤抖。这么多年过去了,可那些事却仿佛还是昨天才发生的一样,那么真实,那么真实的痛。
老人告诉我,他在台湾,一直在努力活下去,他一直记得那个人跟他说的话,只是他却再也回不来大陆。
多少次,他站在大山上,他站在高楼上,他站在码头上,他努力辨认着方向,家的方向,母亲的方向。
只是,他找不到。找到,他也回不到。
后来当大陆与台湾的关系不那么紧张时,当他能回到家乡时,他却有些不敢,他突然不敢回到那个地方。一件事努力了那么久,可是能得到时却又缩头缩尾,他说因为害怕。
他常常睹物思人,却也明白很多时候是物是人非。
直到今天,他说他可能再活不了多久,临死前他一定要回来。说什么落叶归根也好,他只是想回去,和母亲在一起,和家乡的黄土在一起。
他说,台湾连泥土都跟他记忆中的家乡不一样。
他说,他在台湾待了大半生,可故乡仍旧是那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地方。
他努力了半生,也害怕了半生。可只有当人没有退路的时候,人才格外勇敢。
晚上,绿皮火车缓缓驶过一望无际的麦田,远处有几户人家亮着微弱的灯光,而光亮又渐行渐远。
今晚,天上没有星星。
后来火车到站了,却不知道是不是老人的终点站。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凭着记忆费劲寻找他的家,可几十年过去,母亲和家不可能还在原地。
他之前到处打听,他打听到现在火车走的这条路就是当年他离开的那条。他凭着记忆一步一步的沿着那条路向前走去,回家去。
他边走边哭,九十多岁的他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只是他再不是孩子,他也再等不到他的母亲,他也再回不去他的家。
人们说,当年日本人用飞机轰炸了那一片,什么都没留下。
他的家,他的母亲,什么都没留下。
我慢慢睁开眼,泪水划过我的脸掉到白色的枕头上。我侧过身,看到老人一脸疲惫仿佛刚睡着,他蜷缩在他的床上,手紧紧抓着被子,很不安的样子。
我想老人会不会也梦到我所梦到的。他肯定不止一次的梦到过回家的场景。他在家门口像小时候一样,母亲还在像小时候一样,她一脸慈爱的叫他快回来吃饭像小时候一样。可是,转眼就都不见了。
他什么都没有,也回不去家。
我坐起来看向窗外,今晚没有星星,可天上有月亮。
第二天,老人到站了。我看着他像我梦里那样,拄着拐杖一步一步缓慢却又坚定的向前走去。
几十年过去了,那位饱经风霜的老人,战争使他从这条路离开,和平又让他沿这条路回来。
毕竟,人啊,总是要回家的;落叶,总是要归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