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地点人名皆为虚构,如有雷同,可能不属巧合。)
1
太阳火辣辣地悬在小山村的头顶上,还好田里刮着时断时续的大风,才不至于让繁重的农活停下来,赵国庆一棵一棵把地里的草连根拔起,扔到地头上。一阵风刮过来,一张彩色印刷的纸片糊到了他的脸上,挡住了视线,赵国庆一把抓住,用它包住手里的杂草,一起扔到了地头上。
赵国庆在心里思忖,他老是觉得今天的风刮得邪,夏日炎炎,哪有这么凉快的大风呢?他越想越觉得蹊跷,索性坐到地头那片杂草中歇着想了。他掏出上衣口袋里常备的烟叶,又在裤腰带上寻寻摸摸,却找不到一张可以卷烟的废纸。
那张飞来的彩色废纸重新出现在他手里,赵国庆重新把它展开,正准备卷上他的烟叶时,突然被废纸上那张彩色的画惊住了。“我就说今天的风刮得邪,昨天梦里的不就是这个东西么?”他仔仔细细端详着那副画和上面的字,在这惊人的巧合里,他似乎看出一点门道来,他觉得这大概是上天给他的开示,赵国庆小心翼翼地把那张纸叠好,放在了上衣最深的口袋里,他想拿回家给识字的媳妇看看。
“莲华,你看看这上面写的啥啊?”他的媳妇莲华白了他一眼,没有搭理他。
“你看看嘛,明天的农活儿我包了行不?”
赵国庆的媳妇接过那张纸,仔仔细细地盯着上面比蚊子腿还小的字,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磕磕巴巴地念出来:“埃什么尔铁塔,坐落在巴什么,是1889年世界上最高的建什么物......”没有全部念出来,莲华觉得这有些不足以显示出自己的博学,她有些恼火,索性把这张纸扔到了正在烧着的炉膛里,赵国庆慌了神,他赶忙把手伸进火红的灶子里,掏出那张纸:“你干啥,这是老天爷给我的开示,你烧了不就白开了吗,你一个娘们家懂什么。”炉火没有把纸片上的字和图画烧掉,赵国庆非常庆幸:“灶王爷保佑,灶王爷保佑......”他跪在炉子前面磕起头来。莲华又白了赵国庆一眼,出门喂鸡去了。
第二天国庆跑到了山上算命的神汉家里。
“你这东西我看不懂,这是啥啊,还开示,一张废纸,狗屁不通。”神汉把那张纸扔到了地上,“香油钱不要了,你别再来烦我就行了。”
赵国庆有些不甘心,他觉得这就是老天爷的开示,捡起这张纸:“麻烦你再给我看看吧,这画上的东西我梦到过。”神汉有些不耐烦地点上了一枝香,点燃的烟缓缓飘到了桌上神像的头顶上,转了几圈,又慢慢消散,国庆似乎更坚信,这件事肯定给他开示了什么。
神汉缓缓开口:“要知开示如何,去村头从南到北第三排第六家问。”神汉没有收钱,他在国庆刚刚走出大门时,重重地关严了门。
住在那里的老头是村里最博学的人,他也姓赵,可见这神汉还不坏。
“埃菲尔铁塔,坐落在巴黎战神广场,是1889年世界上最高的建筑物,像征了法兰西精神......”老头戴好老花镜,仔仔细细地念着上面的蚊子腿字,“这是个好地方啊,我年轻时去过。”
“老先生,给我讲讲?”国庆的眼睛仿佛镀了一层闪闪发光的金色。
“我年轻时去巴黎上学,和一名法国姑娘在那里认识了,后来我回国了,之后当了知青,就流落到这里,再也没见她。”老头顿了顿,抹了抹眼睛,“老赵啊,你要以后去那里,可别忘了带上我这老家伙啊。”他笑着,再没有说什么关于那张纸的事情。
过了几天,赵老先生带着毕生遗憾,死在了床上,送葬的队伍很短,赵国庆也在其中。
老人家的丧事那几天里,赵国庆脑子里一直绕着这座“埃菲尔铁塔”,他总觉得这位老先生没有说到点子上,他想亲自去看看。可赵老先生已经去世,没人能带他出走,他已经年过花甲,大字不识一个,又六十年从未出过这个小山村,就在昨天,他还幻想着山的那边是什么。
可就凭老赵这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格,他非去不可。
2
赵国庆知道,自己能出这趟远门的希望并不大,但还是决定要试一试。在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中午,他一如平常扛着锄头带着小铲走去地里干活,唯一和平时不同的,他的上衣鼓鼓的,远远看去就像男人长了一对女人的胸一样,里面装着他半辈子攒的私房钱,零零碎碎大概有五万块,还有他赖以为生的烟叶,那是藏在他床底下的全部烟叶。这一回,赵国庆算是破釜沉舟了。
趁着中午天热,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国庆偷偷地溜到赵老先生的坟前,“砰砰砰”郑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赵老太君,我要去巴黎了,你要是也想去,就跟着我吧,路上可别乱跑啊!”说完,掏出一张废报纸,仔仔细细卷好三棵烟,点着了,插到赵老爷子的坟头前面,又磕了三个响头,这就盘算着怎么去巴黎了。
赵国庆低头走在从幸福林一直延伸到他家麦地的一条水泥路上,远远地,一辆金杯驶过来,在他面前缓缓停下,国庆有些惊诧,让了几步,司机打开前玻璃窗,冲他笑了笑,递上一棵香烟,随即车上下来一位西装革履的男人,赵国庆更是被弄得不知所向,那男人随即开始满嘴跑火车地向赵国庆宣传在县城卖的保健品,可国庆一点没听进去,他现在满脑子在想:怎么先去省城。可就在他出神的时候,他做了一个决定:跟他们走,先去县城瞧瞧,走一步看一步。
金杯车在村子里晃了半个下午,攒了满满一车人,暮色接近四合,他们就这样晃晃悠悠地上路了。
3
县城的大楼让赵国庆很是惊诧,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高的东西,他甚至觉得这比“埃菲尔铁塔”还高。远处,再远处,最最远处,此起彼伏的大楼,花花绿绿完工的,尚且光秃秃露出水泥灰色的,再远处蒙着一层灰蒙蒙雾色看不清楚的,遍布山丘,给了他一种说不出来诡异的压迫感。此时一滴汗从他的额头滴落,正巧落到他的手里,赵国庆才发现自己浑身是汗。
国庆一边看着窗外的楼群,他还在凝神盘算着怎么去巴黎。突然,车门嘎吱一声打开了,吓了他一跳。他跟着车上二十多号人下了车,趁着上厕所无人看管的空当,自己偷偷溜走了。
赵国庆害怕那群卖保健品的会来找他,于是一头钻进弯弯曲曲阴暗的小巷子里,潮湿的臭味扑面而来,几名妖艳女郎站在住家门口,看着年近花甲的赵国庆捂着嘴又说又笑。
“这城里人就是洋气。”就在赵国庆感叹的时候,一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一把将他拉进一间出租屋里,一气呵成,当他醒过神来,自己已经躺在了一张单人床上,床前穿着半露肩衣服的女郎解开自己的上衣扣子,他从来没见过的景象此时就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赵国庆震惊极了,他的脑子开始不听使唤。
完事之后,国庆躺在床上,开始卷烟,女郎也躺着,她看了看他,随即掏出一盒香烟来,抽出一支,递给他,自己也点了一支。
“大兄弟,你这是要去哪?”女郎看了看赵国庆那一卷钞票,抽了一口烟。
“我去巴黎。”
“巴黎是哪儿?”
赵国庆掏出那张叠的仔仔细细的纸片,给女郎看。
“这里,老天爷开示我,我要去那里看看。”
“带我去吧,我不想呆在这里了。”女郎突然坐起来,“我不要你的钱,只求求你带我走,我可以给你联系车,咱先去省城。”
“你不怕我把你丢到半路吗?”国庆有些不情愿。
“你是个好人,和我做过的人里,我就觉得你是个好人,你不会。”
“我叫赵国庆。”赵国庆掐灭烟头,穿好衣服。
“赵小燕,我是赵家村人。”女郎伸出手,握住了赵国庆粗糙枯黄的手。
“我也是赵家村人。”赵国庆有些惊讶。
“东边的那个赵家村?山上住着个神汉的那个?我家住村头从南到北第三排第六家。”赵小燕也有些惊讶,“我爹怎么样了。”她露出有些灰暗的眼神。
“那个老知青?他血好血好的,村里人都帮衬着他,身体健康,吃喝不愁。”赵国庆撒了个谎,这让他看到了赵小燕的笑脸。
“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看的脸。”赵国庆在心里偷着乐,他觉得赵小燕是干什么的此时此刻已经不重要了。
4
赵小燕从床底下摸摸索索,打开了一块地板,她从里面掏出来一小沓钞票和一部老年机,装到自己的帆布包里,赵国庆也从上衣口袋里拿出自己的五万块钱,递给她,赵小燕摇了摇头,国庆的手伸了过去,把钱一股脑地装进那个帆布包里,冲赵小燕笑了笑:“你先拿着吧,我这里不好装,反正咱俩一路,怕啥。”
国庆跟着赵小燕在巷子里兜兜转转,巷子里的女郎们见了他和赵小燕就躲开,这让他有些惊讶,但不是惊讶于她们的反应,而是对赵小燕曾经的处境感到惊讶。
阳光突然从上空倾泻而下,刺痛了两人的眼睛,赵小燕拉着赵国庆的手,从巷子里窜出去,来到了大街上。赵小燕打了一辆出租,国庆很惊讶地看着她,他觉得这个小小的身躯里竟然装得下这么多东西,之前他听都没听说过出租车。
小燕打开她的那部老年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喂?刘师傅吗?能帮我联系辆车吗,我要去省城港口。”赵国庆看着小燕打电话联系车,他此时觉得她真是厉害极了,“我遇到这样一个能人,真是好运气啊。”他这样想着。
5
出租车在预定好的地方停下了,赵小燕两人下了车,约么等了接近两小时,一辆黑色尼桑冲他们开过来,车窗打开,司机探出头来:“去省城的?”
“对。”赵小燕打开门。
别上我的车,一会儿有车来接你们。”司机向外吐了一口痰,随即关上车窗,驶车拖着长长的一片灰尘,扬长而去,赵小燕把包递给了赵国庆,让他拿着。大概五分钟不到,一辆警车驶过来,赵国庆有些害怕。
“别怕,你越怕,他们越抓你,你别说话就行了。”小燕看透了赵国庆的恐惧,小声安慰他。她猜到这是她的老鸨有意报复,她肯定早已知道自己曾经制定的逃跑计划了。
警车停了下来,警察下车,走完程序后:“赵小燕是谁?”
“我。”
“那个老头干什么的?”
“不认识,大概是个疯子,他一直跟着我,甩不掉。”赵小燕咽了口唾沫,“警官,你们救救我,把他带走,我怕他打我。”国庆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发着呆,他始终没敢出声。
“赵小燕,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小燕挣扎了几下,最后还是很顺从地上了警车,留下了赵国庆一个人余悸未平,他在风中发着呆,他觉得自己似乎失去了一切,也不想去巴黎了。
警车拖着长长的尾迹,渐渐消失在了赵国庆的眼睛里,他发现自己的视线渐渐模糊了起来,几滴雨水从天上掉下来,滴在他的脸上,下雨了。
他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6
县城接连下了几天雨,赵国庆也在一个破烂的桥洞里冷静了几天,这些天里,他想了很多,包括他的家庭,他的爱情,他算不得志向的志向,他的性格让他做了一个决定,他不想辜负了这些人的好意与帮助,他要去巴黎,即使死在路上,成了孤魂野鬼。
“赵老爷子,我要去巴黎了,这回我不走回头路了,你要是想去,就别怕成了孤魂野鬼,跟着我吧,”他抽了一口烟,继续对着灰蒙蒙的天空说:“老爷子,你听见的话就点个头,好让我心里有数。”
一阵风吹过,远处的水鸟被惊起来,扑啦啦地窜上天去。
下午,天晴了,赵国庆又启程上路了,他像个乞丐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居民区里走着,试图打听火车站的方向,他觉得沿着铁道走,一定能走到省城,可就是没有一个人搭理他,人们盯着他破破烂烂的衣服,满身臭味使人不愿接近。
有句话说的好:“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句话似乎可以不恰当地形容到老赵这一行为的结果:终于,有一个人愿意告诉他了,而且他愿意载他去省城。这让赵国庆看到了一丝希望,他很欣喜却又有一丝不安地上了那个人的车。
一路上,赵国庆和司机聊了很多,他总觉得司机是个很正直善良的人,这让他彻彻底底放下心来。车走到半路,荒山野岭,司机突然停下车来,赵国庆起了一点疑心,可是到现在才醒悟已经有些晚了,那位司机似乎有些不情愿地把国庆赶下车,随后,他打开窗子,探出头,结结巴巴地开了口:“大兄弟,这荒郊野岭的,留在这里肯定活不成,我把你放下也没人知道,你看能不能给意思意思?”
赵国庆有些恼了,他转头就走,司机见状,打开车门,快步走到国庆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哥,求你可怜可怜我,家里老母亲病了,没钱治病,求大哥帮帮我,不,我叫你爷爷也行。”司机跪着,对着赵国庆拜了一拜,赵国庆看见他眼角的泪,还有几乎接近哭腔的乞求,他近六十年的阅历使他觉得这不像是假的,出于极度的同情,他从帆布袋里掏出一沓钞票,数了数,大概二百五十张红票子,他的手抖着,把钱交给司机,“剩下的钱我要留着去巴黎,就不给你了。”
“巴黎?”司机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泪,他依旧跪着。
“对,我一个朋友让我去的。”赵国庆改了口,他觉得城里人大概不会信乡下人的那一套。
“我有个朋友,他是干这行的,我可以帮您找他,这回请您相信我。”
赵国庆点了点头,他不得不相信,也不愿不相信,因为出了县城,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车子歪歪扭扭地绕着山路,一路上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司机不好意思开口,经历了数十个小时的车程,国庆也十分疲惫。渐渐的,他的眼前模糊了,他梦见了赵老爷子,老爷子使劲地拉着赵国庆,可是赵国庆却一个劲地往一片蓝色的看不见尽头的大河里走,河水渐渐没过胸脯,眼看他就要淹死了,却一直不见停下的意思。赵国庆突然惊醒,他看到窗外一片蓝色的海与天相连,要不是尽头的一座灰色小岛,他当真以为自己已经升天了,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海。
7
司机停下车,打了一通电话,过了一会儿,一名穿着制服的人向他们的车快步跑过来,司机打开前窗,和那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你就跟着他走吧,他带你去巴黎,”司机顿了顿,“一路顺风,路上注意安全。”说完,司机把车上的安全锤取下来,走下车,递给赵国庆:“老兄弟,保护好自己,咱们有缘再见。”
司机向赵国庆鞠了一躬,随即上了车,车子渐渐驶远,直到看不见。
“现在回头还来得及。”那名穿着制服的人对赵国庆笑了笑,“上了船就下不来了。”
“我要去。”国庆想都没想,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姓王,你叫我小王就行,刚才的司机是我仁兄弟,他嘱咐我照顾照顾你。”说罢,小王笑了笑,把一个大旅行包递给赵国庆,“这里面是一些生活必需品,圆的那个罐子里面是氧气,掉到海里就用它吸气,是保命用的。还有,你穿上里面这件制服,我带你上船。”
赵国庆穿上制服,从帆布袋子里掏出一沓钱,递给小王,小王摆了摆手:“我不收你的钱。”
8
国庆上了船,小王把他领到一间集装箱前,集装箱里面挤满了人,小便的骚臭味像一层云雾漫布在箱体里。
“你就呆在里面,不要出声,时间大概很长,大约二十五天到法国。”小王嘱咐了几句,把老赵带进集装箱里,锁上了门。
黑暗中的颠簸不知过去了好久,赵国庆听见箱子外面有人在大声叫喊,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击碎了黑暗中的寂静,外面的喊声越来越大。赵国庆就站在门口的位置,门突然砰的一声被撬开了,首先进入他的眼睛里的是黑压压无边昏黑的乌云,一阵阵巨浪直铺过来,船几乎翻过去九十度,小王扶着集装箱把手,大声嘶喊:“风暴来了,船要沉了,大家快跳船!”集装箱里的人一涌而出,把老赵挤进了海里。
不会游泳的老赵渐渐下沉,不知为何,在他的脑海里一切记忆慢慢浮现出来:老知青、神汉、赵小燕、还有那名司机,他重病的母亲怎么样了?......此时的老赵有些想念看不起他的媳妇,还有她烙的干巴巴的大饼。
老赵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挣扎着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画着埃菲尔铁塔的纸,想要再看一眼,可随着意识模糊,他渐渐沉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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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过去了,有人在塞纳河南岸发现了一具漂过来的尸体,这具尸体紧紧地抓住一张快要泡烂的纸,那上面画着埃菲尔铁塔,就是附近的那座举世闻名的铁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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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是晚上八点多,我坐在快要报废的电脑前,写着这个故事,可就是结尾处没法写了,我想大概不管是谁都没法继续写下去吧,毕竟我们没有质疑和褒奖这件故事的权利与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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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国庆死都没想到,那张画着铁塔的纸背后写着几个字:“人情冷暖,此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