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婆的日历永远停在邮递员来的那一天。
每个月的十五号，她都会早早起床，把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换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坐在堂屋的藤椅上等待。她的手边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眼睛却始终盯着门口那条蜿蜒的土路。
"陈阿婆，您的汇款单！"
邮递员小李的声音总是先于自行车铃声传来。阿婆会立刻站起身，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接过那张绿色的纸片。一千五百元整，汇款人：陈志强。阿婆的手指会轻轻抚过儿子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远在城里的他。
"志强这个月又准时寄钱来了。"阿婆总是这样对小李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像一朵风干的菊花重新吸饱了水分。
小李会笑着点头："您儿子真孝顺。"
阿婆把汇款单仔细地收进床头那个掉了漆的铁盒里。盒子里已经攒了厚厚一叠，每一张都按日期排得整整齐齐。这是她和儿子之间唯一的联系，自从三年前老伴去世后，志强就再没回过家。
这个月的十五号，阿婆照例起了个大早。她把屋子打扫得一尘不染，甚至破例泡了一杯新茶。可直到日头西斜，小李的车铃声始终没有响起。阿婆坐在门槛上，望着村口的方向，手里的蒲扇停了又摇，摇了又停。
第二天，阿婆天不亮就醒了。她摸黑走到村口的邮局，趴在窗户上往里张望。邮局的老王正在整理信件，看见阿婆吓了一跳。
"陈阿婆，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我来问问，有没有我的汇款单？"阿婆的声音比平时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老王翻找了一会儿，摇摇头："这个月还没有您的汇款单。"
阿婆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是路上耽搁了，志强工作忙，有时候会晚两天。"
她慢慢走回家，脚步比来时沉重了许多。路过村口的小卖部时，老板娘叫住她："阿婆，您儿子的汇款单到了吗？"
"快了，就这两天。"阿婆回答得很快，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答案。
第三天，第四天...阿婆每天都会去邮局问一次。到第七天时，老王看她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怜悯。
"阿婆，要不您给志强打个电话问问？"
阿婆摇摇头。她记得儿子说过，上班时不能接私人电话。她不想打扰他工作。
直到第十五天，阿婆终于忍不住，拨通了那个记在心里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最后转入语音信箱。阿婆听着儿子熟悉又陌生的声音，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默默挂断。
那天晚上，阿婆做了一个梦。梦见志强小时候发高烧，她背着他走了十几里山路去看医生。醒来时，枕头上湿了一片。
第二天一早，阿婆决定去镇上找志强的老同学打听。她翻出压在箱底的新衣服，把攒了半年的鸡蛋装进篮子，准备当见面礼。
刚走到村口，一辆黑色轿车在她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一张陌生的女人脸。
"您是陈志强的母亲吗？"
阿婆的心突然跳得厉害，手里的篮子差点掉在地上。
女人下车扶住她："阿姨，我是志强的同事。他...他让我来看看您。"
阿婆盯着女人的眼睛，那里面的东西让她不敢深想："志强怎么了？"
"他...生病了。"女人避开阿婆的目光，"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所以没能及时给您汇款。"
阿婆的手紧紧抓住女人的胳膊："带我去见他。"
女人犹豫了一下，最终点了点头。
车开了很久，久到阿婆已经记不清转了多少个弯。当车停在一栋破旧的公寓楼前时，阿婆愣住了。
"志强住这里？"她记得儿子说过，他住在公司附近的高档小区。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带着阿婆上了三楼。钥匙转动的声音格外刺耳，门开后，阿婆看见了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狭小、昏暗，墙皮剥落，唯一的家具是一张行军床。
床上躺着一个人。
阿婆踉跄着走过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是志强，却又不是她记忆中的志强。他瘦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头发白了大半。
"妈..."志强想坐起来，却剧烈地咳嗽起来。
阿婆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抚上儿子的脸："怎么回事？啊？告诉妈怎么回事？"
志强的同事红着眼睛解释："公司去年裁员，志强失业了。他找了半年工作，可年龄大了...后来查出肺病，积蓄都花光了..."
阿婆的眼泪砸在儿子脸上："为什么不告诉妈？"
志强虚弱地笑了笑："您身体不好...我怕您担心..."他指了指床头柜，"我让小王...每个月...继续给您汇款..."
阿婆这才注意到，床头放着一叠汇款单存根。每一张的汇款人都是"陈志强"，可字迹明显不是他的。
"小王是谁？"
"邮局的小王...我大学同学..."志强又咳嗽起来，"我拜托他...用我的账户...继续给您汇款...我怕您...发现我不寄钱了...会担心..."
阿婆突然想起铁盒里那些汇款单。她一直以为那是儿子对她的牵挂，却不知道那是一个病重的孩子，用最后的力量为母亲编织的谎言。
"傻孩子..."阿婆把志强的头搂在怀里，像他小时候那样轻轻摇晃，"妈要的不是钱...妈要的是你啊..."
那天晚上，阿婆给志强熬了粥。她翻遍全身，找出这些年攒下的所有汇款单，一张一张数给儿子看。
"你看，妈一分钱都没花...都给你存着呢...咱们明天就去医院..."
志强哭了。这个在城里打拼了二十年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在母亲怀里痛哭失声。
三个月后，志强的病情稳定了。阿婆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在城里租了间小屋子照顾儿子。每天清晨，她都会扶着志强去附近的公园散步。有时候，他们会路过一家邮局。
"妈，等我好了，还给您寄汇款单。"志强笑着说。
阿婆拍拍他的手："傻孩子，妈现在天天看着你，比什么汇款单都强。"
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阿婆突然想起老家门前那棵老槐树，想起等待汇款单的日子。她终于明白，世界上最珍贵的，从来都不是那张绿色的纸片，而是能亲手触碰到的温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