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染从小就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
他跟着戏班四处奔波演出,在他年纪太小还没有学会唱戏的时候他就一边学一边做一些杂活,有时候偶尔也会偷个懒偷偷在后台的帘子那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看台上演出的师兄师姐们,一双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的。
那时他还很调皮,但是生得讨喜,人也讨喜,是个讨喜的孩子。班主虽然常常虎着脸凶他,但也舍不得打他,苏染犯了错就委委屈屈地看着他,伸出了手轻轻拉着他的袖子,虽然也在笑,可是眼底的惊慌那个年纪的苏染还藏不住。班主每次看到他这个样子,气也消了,反倒多了一些怜惜。想到了那时把他抱回来时苏染的样子,他在戏班里淘气了一些,就让自己忘记了他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
战乱时期,混一口饭吃是很难的,春华班传到班主这里是第三代了,可惜戏班的一直不红不火。穷人家听不起戏,有钱人家听戏都是去的有名的戏班。
几年来,辗转去过了好多地方。
这样的情形苏染十三岁登台那年有所好转。
苏染第一次登台那年是很开心的,他看了七八年师兄师姐在戏台上的样子,好生羡慕,于是练起唱戏来也愈发努力。
戏台上的演的故事他十分喜爱,无论是儿女情长还是江湖快意,他体会到的是一种酣畅淋漓。即使有悲有喜,他每次看都有一种快意,所以,才一直渴望登台。
听说春华班出了一个好模样好唱功的花旦,喜欢新奇的太太小姐也渐渐去了春华班听戏。听过一次的都会再去。苏染生的好相貌又讨喜,笑起来的样子再刻薄的太太也会忍不住心软上三分。
他是极其聪明的,偏偏还生了一副好嗓子,唱的了妩媚妍丽的花旦,又没有其余花旦身上的脂粉气。因此,春华班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名声也开始响亮了起来。后来,几乎轮到他苏染的场子,都是满场的。
春华班后来辗转到了北平。那时苏染登台整整五年了,从一个孩子长成了十八岁的少年。
师兄师姐们觉得五年来苏染似乎有些变了,像原来那个讨喜的孩子又好像不是。苏染人缘依旧很好,爱笑又讨喜,也不斤斤计较,也会说话,还能哄得太太小姐们开心。春华班也因为有了他才如此出名。
苏染长到十八岁才忽然想明白了五年前他第一次登台时班主那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那天很开心,第一次登台也很成功,师兄师姐们都在夸他,好似他是希望,当然,后来证明事实确实如此。可是那天的班主脸上却没什么开心的表情,站在人群外看着他,眼底似乎有一些怜悯?对的,就是怜悯,那时他还太小,不懂那眼底的怜悯,只当班主板着脸习惯了。他开心的跑到班主边上,像一个急切想要得到父母认可和表扬的孩子,眼睛亮晶晶的看着班主,眼神有点得意又有点急切。班主看了他一会儿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带着些宠溺,却轻轻叹息了一声:“染染很聪明。”他夸苏染,语气里藏着点无奈,然后就走了。
班主仿若有些累了似的闭了闭眼睛,苏染是个听话又懂事的好孩子啊......可惜了......
全国各地都有战乱,北平也不例外。不过北平过了清王朝覆灭那一段最乱的时期,现在都是各地军阀争抢政权,虽说也有混乱,但是远远影响不了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家,不过穷人受苦罢了。
北平城内的官太太们一如既往的过着纸醉金迷的日子,打打牌,做做头发,去成衣店制作旗袍,没事就去磕着瓜子听戏,所以常有来听戏的人。而自从春华班入了北平城以后,慕名而来听戏的人很多,有的是喜欢苏染的好模样,有些是喜欢苏染的好嗓子,有的人则愿意和苏染说说话,走的时候哄得是开开心心的。
苏染突然反应过来,他这样似乎和楼里那些卖笑的女子并无不同。即使他觉得有,在那些“贵人”眼里,大抵是没什么区别的,要说有,大概就是他没有明码标价,倒还不如那些女子来的坦荡。
思及此,他有些发怔,愣愣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笑。这时的他不像那个调皮讨喜的孩子,而是一个沉稳的少年。带着与年龄不符合的沉稳。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苏染渐渐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或者他小时候就会一点。他现在笑起来,还是一副讨喜的样子,只不过眼底黑漆漆一片,让人看不清。
梨园在北平城内的一个小胡同里,胡同里青石斑驳,幽深非常,越往里走,却越是别有洞天。就像是这烽火动荡中,依然有一处静静绽放着红梅月影浮暗香的滋味悠长。
有时候散了场,苏染就喜欢在胡同角落里站一会,妆也没卸,戏服也没脱,闭上眼睛,享受一会儿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自己的故事。
戏班地处偏僻,但听说原来也是前清一个十分有名的戏院旧址,后来被苏染所在的春华班买下了继续当戏院。班主说这些年东奔西跑有些累了,总该有个家,人死了也能有个埋的地方。
那些满清遗老,八旗子弟从来都是爱听戏的。还有逗蛐蛐,打麻将……说来也可笑,在现在的中华民国,这一股子满清遗风,他们做来,倒是依然比谁都骄傲,兴许是忘了亡国之痛,亦或是麻木了。
苏染的场子,多的是官家的小姐和军家的姨太太来捧场。在这年代,她们活得倒比以前清宫里的娘娘妃子还威风几分,说起话来颐指气使,也只有对着自己的丈夫的时候才乖巧的像个猫咪。
说起唱戏,他苏染无论是嗓音还是技巧都无可挑剔。再说到交际,早就被世事打磨完全的七窍玲珑心更是毫无疑问的受欢迎。这也惹得那些有钱的官小姐和阔太太们常常打赏,一个劲儿的往台上扔铜板,一个铜板代表一个大洋,更有甚者,那都是一串一串往台上扔的。
陆太太是这些个捧场的太太小姐里面最为阔气的。她长得瓜子脸,脸有些媚而且小巧,巴掌大的脸,右眼角下面有一颗红痣,衬得她愈发好看。身材也是婀娜多姿,走起路来自有一番风情。听说是城内哪位长官家的太太,那位长官见到她第一面就是被那红痣吸引住了,再一看脸便更加喜欢,没过几天就娶了回去做第四房姨太太。最小,也最受宠,被娇纵得无法无天,在外都没人敢喊她四姨娘,硬是喊成了陆太太,完全没把正经的陆太太放在眼里,偏生那位长官就是喜欢她这娇纵的小模样,有人找这位的麻烦,这位姑奶奶委委屈屈地眼泪一掉,那陆长官就心疼的不得了,帮她出气是肯定的。这样一来,很少有人敢找这位的麻烦。
陆太太没读过书,也不认得几个字,倒是爱听戏,尤其爱听苏染唱戏。平常心情好的时候温温柔柔还能与苏染开玩笑几句,打赏起来也大方。看她身上穿的布料,戴的首饰,就知道陆家没亏待她,反倒比人家名正言顺的陆太太还要风光几分。
苏染是被陆太太打过的,一巴掌。
那日陆太太笑问他有没有新戏文,他就把新写的戏本给陆太太看。本来笑着有几分柔媚的女子蓦地变了脸色,很是不好看,紧接着就是一巴掌。苏染被打的一怔,略带恍惚,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随即他便又笑吟吟地开口:“苏染本想借着太太您的人脉给我这新写的戏文捧个场,不想您却打了苏染一巴掌,太太人漂亮也就罢了,偏偏打人的时候也比旁人好看几分,怪不得陆长官对太太您视若珍宝呢.........能被太太打,是苏染的福气才是......”
要不说苏染这人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呢,这几句话之间就又把陆太太哄得开心了。确实讨喜。
在被打的那一瞬间,苏染突然想起来陆太太是不识字的。他这样拿着写的戏文给陆太太看,在她看来无疑是在嘲讽她。
人就是这样,越是没有什么,就越是不愿被人提及。不识字就是陆太太的痛脚,苏染让她看戏本,无疑就是生生揭开她的伤口,一遍又一遍的提醒她,她不好的出生,她的不识字。
前一刻还在言笑晏晏和你说话,下一刻却能扬起手狠狠给你一巴掌。陆太太对他,虽然往日说话调笑,常常捧他的场,看似喜欢得紧,却是从未把他当人看。他该知道的,戏子只有这个命而已。
听闻陆太太曾养过一只狗,雪白小巧,衬的陆太太美艳异常,她可是喜欢得紧。后来却被陆太太命人活生生埋了,就因为那狗挠了她一下,陆太太那时说的一句话他还记得。她冷着脸,美丽的面庞到显出了几分刻薄,语气也冷,她说,畜生就是畜生。
畜生就是畜生,戏子就是戏子,而太太就是太太。他们,从来都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而且,这样认为的,不仅仅是陆太太一个人。只怕这满梨园的太太小姐都是这么想的。捧着你你才有今天,不捧着你,不过是最低贱的戏子。
班主是晚上来给他送药的。陆太太那一巴掌打的不轻,和她的人一样,狠厉。苏染的脸有些红肿。药膏擦在脸上的冰凉感让他打了个激灵,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玩闹摔伤后班主给他上药的日子。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但是又好像不知道要说什么,就像一个懵懂的孩子,怔怔的看着班主。
“染染........”班主蓦地开了口,也停下了为他涂药的动作。苏染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睛,乖巧的像个孩子。班主动了动嘴唇:“染染.......你是个好孩子.........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他只说了这一句话,眼眶却有些红。
苏染看了他一会,却突然又笑嘻嘻的:“哎呀,我当然是好孩子啦,听话懂事又多才多艺,是你老是凶我..........夸我就夸我你干嘛一副要哭的样子,是不是太感动了,没事没事,你不要老凶我就好啦~”说罢状似安慰的拍了拍班主的肩膀,笑得十分讨打,然后絮絮叨叨的开始抱怨班主以前怎么在他的做错事后惩罚他的。
班主被他逗笑了,然后叹了口气,还是像苏染小的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染染他......早就长大了啊........懂事得让人有点难过。他把药留了下来,然后就走了。
坐在床上的少年笑眯眯的看着他离开,然后笑容一点一点变淡,身影看不见了,他脸上也没有了一丝笑容,笑起来透着琉璃色的双眸黑的幽深。“孩子..........如果我还只是一个孩子就好了......”可他不是。只有班主会说他是好孩子,会心疼他,就像家人一样。可外面那些人不是的。他现在是苏染,唱戏的苏染,不是那个讨喜的少年,而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戏子。
他好像明白了,从第一天登台那天起或者是更早的他想唱戏的时候他就丢掉了一些东西。可他谁也不怪,这个年代,就是这样的。自己选的路,还是要走下去的。苏染抚上自己被打的地方,笑了一下,带着些释然。
之后,他一直做的很好。唱戏唱得好,对太太小姐说话说得得体讨喜,名声也愈发大了起来。他对每个人都笑眯眯的,温温柔柔的回话,没有有些人成名后的傲气。
那日,梨园里面还是满场,一如既往,苏染言笑晏晏的在园里,下一场,是他要演的霸王别姬,他唱虞姬的戏。谁能知道,苏染离开前厅去后台准备的背影竟是人们见到的这一代名伶的最后一面。
红透北平的一代名角——苏染,死了。
那日院子里的太太小姐,附庸风雅的公子哥和那些满清遗后都在等着他登台。连陆太太往日笑得娇媚的脸后来都有些阴郁,等得久了,苏染却还不来,失了耐心了。有几位公子哥已经甚感无趣的离开了。陆太太冷着一张脸,也不说话,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位姑奶奶是生气了。连陆长官见着这位生气都让着几分,其他人更是连话也不敢说。倒是陆太太身边的随从不耐烦的开了口:“苏染的架子怎么倒是比我们家太太还大几分.........连陆长官都不曾让太太等这么久,春华班的苏染,他一个伶人,难不成倒比我家长官的架子还大不成........还不让他快点上台,这还想让太太等多久?别自以为是个名角就摆起了架子,我家太太不捧着,他苏染什么都不是..........”那人还想再说什么,被陆太太抬手止住了,她皱了皱眉头:“叫苏染出来。”她口气不太好,显然是生气了。
班里的其他人都慌了,急得团团转。
“还不快叫苏染出来.........”
“不行啊师姐,我找不到染染....”
“师兄,染染不在后台啊.....也没出去.....”
整个戏班显然都乱做了一团。
而陆太太和在座的几位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冷。
“不用找了........”班主的声音传来了,略带疲惫。他走到了陆太太面前:“陆太太,苏染死了。”
他看着陆太太一字一句说的,说得很平静,可是话语中的疲惫,仿佛一下子就苍老了几十岁一般,带了点悲怆。
陆太太烦躁的摇着蒲扇的手一顿,一下子看向了他:“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的又问了一遍“苏染死了?!”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显然很吃惊,大抵从来没想到苏染死得这么突然。
在座的都吃了一惊,哪里能想得到前不久还在园里跟他们笑吟吟说话的人这一刻却死了?!
“谁杀得?”一位贵小姐突然问出口。
班主哑了哑嗓子:“自杀.......”
“自杀?”陆太太的声音突然尖锐了起来,冷冷一哼“班主是在和本夫人说笑吗?苏染会自杀?他前一刻还笑眯眯的和本夫人说话,哪里像个要自杀的人?”
“陆太太不信的话,可以去染染房里看看。染染的尸体还在床上。”班主话中稍带冷意,眼眶却红了一圈,可愣是没有留下一滴眼泪。
园内静默了半晌,陆太太到底是没有去苏染的房内,只道了一声“真是晦气”便扭着腰,带着身后的人急急地走了,好似害怕有脏东西跟上她一样。陆太太走了,园里一阵骚乱以后里面的太太小姐也三三两两的陆续离开了。
“师傅,染染哥哥真的死了吗......”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跑上来拉着班主的衣角怯生生的问,眼眶也是红红的,可眼里却带着些希冀,明明白白的渴求班主说一句“不是”。
然而.........“染染的确.....死了.....”一道声音从那小姑娘身后传来,她回头看了一眼,只听自己的师兄说:“我刚从染染房里出来,染染他........的确是死了.......”
那小姑娘楞楞的,有些不知所措,眼里的最后一点光也灭了。那个总是笑嘻嘻的拍着她的头跟她说话买零嘴给她吃买漂亮衣服给她,会抱着她哄她的染哥哥真的........死了啊.........
班主拍了拍她的头,转身走了,眼眶红红的,但却没有哭,可看起来比哭还要难过。
那一天,戏班里的人都觉得自己的世界缺了一点东西。那个笑眯眯讨喜的七窍玲珑的少年,不在了。
苏染小时候没有被班主抱去春华班之前就是一个有点奇怪的孩子。虽然脏兮兮的,而且不怎么爱说话,但是特别乖,坐在地上蓬头散发地捡别人不要的瓜皮吃。如果你有吃剩的包子,走过去扔给他一个,他就会冲你笑,真的很开心的笑。所以老班主看到他的时候,喂了块瓜就把他抱走了。班主后来总说他特别好拐。
其实哪里是他好拐,不过是在外漂泊流浪久了,虽然总吃不饱穿不暖,好歹别人眼色还是会看的。他见班主有意想收留他,便假装傻傻的跟着走了。
他是真的一度挺喜欢唱戏,毕竟乱世迷雾下的繁华总是迷人。他也是真的适合唱戏,他唱花旦总能比女子还要柔媚上几分,繁复的衣服在他身上倒少了几分风尘之气。
可终归不疯魔不成活,唱到后来,他已经快要分不清自己究竟在演绎谁的人生了。
台上真真假假如过一生,台下嬉嬉笑笑却无人放在心上。苏染却觉得:只有在台上,他才活得像一个人,也像他无数个梦里的自己。下了台,他看着镜中容颜,一幕幕却都是曾经的苦涩。纵然红透北平,不过戏子而已。见了权势,依然只能低头谄媚。
那些太太小姐们,一边与他调笑,一边眼底却只有见轻蔑与不屑。而苏染今后的人生,仍旧不过是她们谈笑间的一句话。
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是人间留不住啊。他宁愿始终被人以利相胁,也不相信,什么纯粹的欣赏喜爱。
所以最后苏染选择死在厢房里,身上整整齐齐地穿着他最爱的一套戏服,和衣静静躺在那里,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活至如今,演的到底是别人的悲欢离合,还是自己的无人相和,他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世界万水千山,怎么样,也不过他踽踽独行。
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