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篇 | 看朱成碧

麟德元年,整个帝国的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齐聚大明宫含元殿,朝拜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两个人,是的,两个人。

传言,在不久前,皇后武氏诞下公主,皇帝为这个降临世间的幼女起名令月,恰好此时西北战事捷报频传,承平之象呼之欲出,皇帝大喜,于是,初临人世的公主有了一个铭刻汗青的封号——太平公主

太平满月时,有宫人回报,含元殿东侧现麟趾印,乃祥瑞之兆,故而有了麟德元年,万国来朝的贺仪。

所有人小心翼翼地抬眼打量高高在上的帝后,文弱沉稳的皇帝与春秋鼎盛的皇后形成的鲜明对比无疑在告诉世人,唐宫二圣,谁才是主导。

可是当年——俯眼群臣的李治在冕旒遮掩之后陷入了片刻呆滞,神思恍惚地听着万岁的高呼回荡在耳边,当年呐……

“父皇圣躬违和,孤身为太子,理当入宫陪侍左右,以尽孝道!”

“殿下此时应当坐镇朝纲,稳定朝局,以解陛下之忧。”

“舅父不必劝了。”

长孙无忌望着拂袖远去的年轻储君,心中竟有些担忧,尽管他不知道这担忧从何而来,但愿只是自己多心了。

太子仁孝朝野皆知,能在继承宗祧之前蓄下孝义之名,也未尝不可。

只是病入膏肓的太宗身旁,此时早已有了另一人,那便是,才人武氏。

世间匆匆相遇或许只需一眼,李治接过武氏呈上的汤药时,停住了动作。

“殿下?”

蚀骨之声撞开了李治的心门,那是久违了的轻盈而又成熟的气息,这让李治想起了自己早逝的母亲,但不同的是,这种气息里隐含着某种不可捉摸的力量,仿佛在等候着什么,又仿佛,在隐忍着什么。

“你是?”

“妾是陛下的才人武氏。”

“芳名是?”

“武媚娘。”

“武媚娘?”

李治展开宫人呈上的锦帕,上面端正有力地镌着一首诗: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陛下,这位叫武媚娘的尼姑本是先帝的才人,因无所出,因此在先帝晏驾后入感业寺出家为尼,为先帝祈福。”

武媚娘……李治抚着掌中温热如旧的锦帕,朦胧模糊地记忆深处翩然走出一个倾倒此生的身影,轮廓渐显,仿似洗去轻尘的玉珏,耀目清光笼罩周身,一如当年无意低眉时的惊鸿一面。

她在青灯古佛的寂寞里沉默了四个春秋,每每晨钟暮鼓,她总颓然地寄望于明日,几番临窗眺望,几番临水照影,几番对月空望,自己已然不是当年青涩无知的十四岁少女,更加不是先帝驾下朝不保夕的“天谶之人”,她只是她了。

锦帕与名字,这是她唯一能够传递给那个人的信物,希望能够想起,希望不曾忘记,希望……

隐约有马蹄声传来,她忐忑地打开院门,若又是一场遗憾,若终是等不来,若自己只能如此老去——可迎风扬起的旗角惊破了她的失落循环,依依东望,白马金鞍,庄严仪仗,故人,依旧。

李治怅然地抱着小公主,若是从前,他何来如此胆量,连一只猎物都不愿射杀的九皇子,今日怀中抱着一具幼小的尸体,而且,还是自己女儿。

身后,噤若寒蝉的皇后额头触地战兢不语,身侧是泪如雨下的昭仪武氏。

真相究竟是什么?皇后扼杀了尚在襁褓中的公主?或是如国舅所言的,昭仪亲手杀了自己的女儿,嫁祸皇后?

果真如此吗?李治将怀中的公主小心放回摇篮,如同她尚有鼻息一般,生怕惊醒了爱女的沉睡。

不安地注视着面前的两个女人,一位发妻,一位挚爱,他从未有过如此难以抉择的刹那,想要抬头寻找一位能够替自己做决定的人,却发现殿外跪着以国舅长孙无忌为首的文武官员,原来无人可依靠,四野独我。

“传诏……”

李治回身轻抚女儿稚嫩的脸颊,一行清泪滴落在襁褓上,“皇后行为不端,居心不良,着褫夺封号,禁足立政殿,听候发落。”

“陛下三思啊!”

他在心中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可却无比平静地背对众人,唯独对着自己失去了呼吸的女儿失声痛哭,真相如何他不愿再追究,他只想听女儿再笨拙可人地唤他一声“父皇”。

“天皇、天后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天终究是又赐予了他们一个女儿,从前来不及倾注的关切和宠爱,今后绝不会缺席,只是思绪源头处婀娜倔强的女子,如今雍容华贵地坐在自己的身旁,接受百官朝贺、天下仰望,有些时候,竟也觉得,陌生了许多。

往后的日子里,李治的头风时常发作,皇后广招名医为天子医治,却收效甚微,李治心系朝堂,国不可无人做主,便有意让皇后摄政,谁料此举引来满朝文武“牝鸡司晨”的唾骂。

他虽卧病在床,但仍听闻天后召集士人编撰典籍为自己正名的举动,恍惚间,也只是无奈一笑。

李义府、许敬宗一党入狱时,天后诧异地望着病体虚弱的皇帝,他的脸上依旧云淡风轻,望向自己时还是会如同旧时一般,温柔一笑,哪怕那抹笑已然耗尽他的气力,他还是固执地将自己最温暖的姿态留给她。

她明白,他给了自己太多的包容与忍耐,这个温和聪慧的天子让自己夺尽了荣光,却依然恰到好处地守住了自己的尊严。

病榻上的他苍老无力地沉睡着,一如贞观二十三年时缠绵病榻的太宗皇帝一样,辗转半生,终究循环。

“媚娘。”

李治抬手抚摸着陪伴了自己半生的女人的脸庞,露出一个唯有她感到熟悉的笑容。

“陛下,妾已然召集天下名医,陛下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他摇摇头,花白的胡须里绽出浅笑,“我的身体,我自己了解。”

天后抚着李治坐起身,他们相互端详着对方,隔着如云岁月,如浪沧桑。

“媚娘,我与江山,孰轻孰重?”

她怔然,一时哑口无言,眼底古井泛起波澜,险要淹起水雾。

见她无言,李治敛了些许笑意,轻轻颔首。当年的她从记忆深处逐渐清晰,如今竟又淡入了记忆之中,连眼前一切都那么模糊,直至灰暗,直至漆黑。

他已无声,武媚娘忍着哽咽与悲恸,如旧时一般靠在他的胸前,用唯有自己听得清的声音低语着。

“陛下,是媚娘的天。”

上阳宫里,枯老的女皇倚在床边,口中叨念着一句无人明了的话。

几日后,女皇驾崩,中宗遵照女皇遗愿,将其与高宗李治合葬乾陵,正要镌刻碑文时,发现女皇亲笔的碑文竟空无一字。

那日忍了多少话,如今藏了多少话,隔世相望,黄土之下,李治当能听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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