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刃
她被送来的时候,天还没有破晓。扫街大爷刚过去,路灯在寒冷寂寥的人行道上维系着昏黄的光圈。卡车并未熄火,排气孔在雾气中无力地喷吐着。她睡得很沉,不像其他伙伴,他们还没被码放整齐便开始七嘴八舌,有的议论地点不好,有的嫌弃湿度太大。直到那头四个轮子的巨兽吞云吐雾哮喘而去,她才缓缓地张开双眼。
我就站在对面,隔着小区的铁栅栏和路中央隔离带上的灌丛偷看。她披着金灿灿的外衣,周身散发着耀眼的光辉,那对茫然四顾的善睐明眸尤其出众。我承认,我被迷住了。我周围的伙伴们也一样,连靠墙根儿的那个老胳膊老腿污渍满身的老头子竟然也抻着脖子探头探脑,不知廉耻的家伙!
一切对于她来说都很新奇,我从未见过那样清澈单纯的眼神。
“新来的吧?”两三个身位之外,有个同伴问她。
她点了点头。
“是个雏儿,啥都没见过呢!”
她面露惭色。
我恶狠狠地瞪着那个嘲讽的家伙,这个全身屎黄的大嘴巴开始吹嘘起来:“这一带我熟,有几个刺儿头,碰见算你倒霉!腰板儿一定要硬,没有熬不累的主儿。像我,全新铝合金材质,听说是航空材料,真不是盖的,绝不会像上回那样好端端就突然折了……”
路灯熄了。楼房的灯火逐渐点亮。街上的人多了起来。
伙伴们依次被推走。我的位置比较靠里,昨天那个早退的家伙为我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她也一样,被一匝匝包围着。匆匆上前的路人已经开始抽丝剥茧,晨曦下,黄澄澄的集团被蚕食得越来越小。
大嘴巴被推走了,她怯生生地追问道:“请问……我该注意点什么?”
“还能注意啥?看命……”大嘴巴的声音远去了。
焦虑在心头涌起,我期盼推走她的人是一位衣着整洁、举止高雅的绅士,至少别是……疼!我被踹了一脚。有个小伙子擎着手机在我的屁股和脑袋上方胡乱比划了一番,然后气急败坏地对我动粗。他竟然连脸都没洗,眼角还挂着分泌物,黄不拉几的,真不像话!我见他冲向了倚在墙根儿的那个老头子,多少有点儿幸灾乐祸。
她动了,推着她的是一位衣着鲜艳的姑娘。加速的时候,她既兴奋又不安,腿上的辐条形成了两面光洁耀眼的银盘。我长舒了一口气。
今天运气不好。我几经转手,最后被撂在施工围挡外了。里头应该在盖楼,忙乎得热火朝天。我就依靠在“奢华内敛”几个乌黑的大字下面,细尘一股股地覆落在我身上,经浅蓝色的背景映衬,更显得我灰头土脸。电锯、搅拌机、打桩机……各种高低频率的噪声震动无休无止地袭来,颤抖着我周身大大小小每一个零件。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觉得自己要散架了,急切巴望着赶紧来个好心人把我推走,哪怕是绕半个城市我也认了。没一个人来,稀稀拉拉的行人无一不是神色匆忙。偶然有个把人瞥过来一眼,犹豫了一下,皱了皱眉又走了。我猜想,与其说是因为我脏,不如说他是嫌弃我头顶的那两行字太庸俗!是的,我识字。虽然认识的有限,但总算能看得懂路标,分得清建筑。仅凭这一点,我就自认比周围那一众只知道闷头赶路的伙伴们强。有文化就是不一样,好歹能把此刻陷入窘境这个锅甩出去。当然了,霉头恐怕一时半会是摆脱不了的,谁教那个乳臭未干的工程监理员把我停在这么个人嫌狗不待见的地方呢?四个小时,整整四个小时了!我没有行一寸路、运半个人、为公司创造一分钱的利润、为社会贡献半毛国民生产总值,空自闲在这儿吃土挨震,都因为那小子不经意地一停。这就是层次低,没素质!唉……
工人倒班了。一个比我还脏的工人愣呵呵地走了过来,一手提着大号廉价太空杯,另一只糙手拍打着我身上最柔软的部位。
“新鲜诶!俺还没骑过这玩意儿哩!”
我心里拔凉拔凉的。
“现成儿班车不坐,有毛病!”
“哎,手机拿来俺用用……哎呀,俺就骑回宿舍,不乱逛,花不了几个子儿。兴你骑过吹牛就不兴俺也试试?瞅你那抠门样儿!”
“败家子儿!”
锁咔哒一声开了。
大哥,别!大哥……
央求无用,那两坨坚实的土屁股早已就位,粗腿飞速起落,双脚好似风火轮。霎时间人车一体,风驰电掣,遗撒腥尘一路。
我本以为能自由呼吸了,随即发现自己想多了。那味道极其酸爽,此生难忘。
入夜,起了一阵北风,游荡在楼群中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沉气息开始缓缓地转移。周围陌生的伙伴们纷纷皱起眉头,我有些歉然,正在考虑是否应该自嘲一番化解尴尬。这时位于上风向的一个家伙率先开口了:
“倒霉催的!这是我第二次撞上这种事儿了。早干嘛去了?屎到屁股门儿了才想起找厕所。好家伙,蹬得比汽车还快,屁像连珠炮一样。最缺德的是,解决完了出来一脸快慰,转头就把我忘了。您倒是记得把我也挪挪地儿呀!那厕所旁边就是垃圾清运站,好家伙,两面夹击,生生被熏了大半天……”
“身不由己,谁都可能碰上,老弟你就别多想了。”我顺势安抚着他,“让风吹吹,明早就散了。”
“你俩半斤八两……睡吧。”
我不满地瞟了一眼,那挑剔的混蛋把眼合上了。我决定不和他一般见识,想一点快乐的事:不知她今夜泊在那里了,但愿经过忙碌的一日,她依旧干干净净,光亮如新。
我又被上了私锁。上次是在胡同里,肇事者是个大妈,她拎着一塑料袋什物钻进狭窄破烂的四合院小门。不久来了个秃子,趿着拖鞋叼着烟卷,瞅见链子锁,嘴角挤出一句刺耳的脏话,消失了一分钟,随后挥舞着虎头钳现身。我听着金属断裂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心头不禁一凛。链子被甩在地上,钢钳被送了回家,秃子大摇大摆地把持着我在逼仄的小道上,边晃悠边哼着淫词艳曲,什么“大姐我小郎你只许看不许摸”,伴随着齿盘与曲柄之间有节奏的轻微摩擦声,呈现出一派下流的和谐感……
这次不同,地点在某社区医院正门外,我被精致的细链拴在了一根铁栏杆上。来往急于征用我的人们发现后,纷纷用丰富多彩强度各异的方式表达了不满。大部分时候我比较认同他们,毕竟是那个尚有几分姿色的小护士太自私,尽管如此一来我难得在不那么差的环境中休息了整整一个白天,但这种缧绁加身的方式实在令我无法舒坦。直到下午晚些时候,出现了一位富于创造力的中学生,将手里喝了一半的饮料杯扣在我身上,看着奶油质与水状混合物流淌四处,方才得意洋洋坏笑而去。我打着寒战,心情彻底变坏,把那小子以及经过的路人骂了个遍,并准备了一肚子詈词等着那个罪魁下班。天黑之后小护士一脸疲态步出大门,我一看见便开始痛斥。她一发现我周身连稀带酱,也张口骂街。她嗓门不大,音调尖细,内容平庸短促,听起来有一种独特的韵味。她气愤愤地彷徨了几秒,随即转身回去,过了好一会,竟然端了一盆水出来。她蹲在我身边,用黑乎乎的湿抹布上上下下擦拭了一遍。我顿时感到清爽通泰,火气尽消。等到她把水盆送回去再出来时,貌似刚刚挂断电话。她容光焕发、步履轻盈,利索地打开私锁与公锁,推上我便开溜。想不到她身材娇小,腿不比麻杆粗多少,骑起来竟这样奔放有力。须臾工夫到了家,那是一栋五六层高的老建筑。她将我支好,上了两道锁,一溜烟儿窜进了门洞。约半个钟点之后,楼道里响起“咯噔咯噔”的声音,她踩着高跟鞋扭出来,满脸脂粉浓妆,风姿绰约地上了刚停在小区门口的一辆豪华轿车,这个牛气哄哄的高富帅如脱缰野马一般呼啸而去。难得的宁静又降临了,我安适地阖上了眼睛。
高跟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睁眼看了看,天边刚刚泛白。如果我没记错,今天是公休日,整个城市还在沉睡。小护士进了小区,体态显得异常疲惫。没听到嚣张的轰鸣声,她应该是自己回来的。经过我的时候,她停住脚步,迟疑片刻,从芳香的手提包里摸出钥匙串,打开我身上的私锁。我看着那一脸的落寞,血丝点点的眼睛里噙着泪水。“自由……我也还给你吧。”银白色的锁链一头攥在她手里,另一头自然下垂轻轻摆动,消失在黑魆魆的楼道门口。
晴空万里,乍暖还寒,不少人已脱去厚重的外衣,大街小巷流淌着淡淡的生机。我斜在人行道边缘,懒洋洋地晒太阳。自在的时光真难得,想不到竟能与人类一同享受闲适的周末。当然,这是要付出代价的。昨晚那个颇有公德心的小伙子,将我停在这排杨树下。他宁愿自己多走几步回家,也不愿剥夺他人征用我时的便捷性——这日子口儿,坚持操守的人越来越少,如此更显得难能可贵。只可惜他漏算了一点:这一带是著名的飞鸟栖息地,尤以乌鸦为盛,大清早便在我头顶轮番聒噪,扰人清梦不说,居然还集体出恭。我沐浴在粪雨之中,砸落的白点散发着枯枝败草的气息。春天终于来了,我无人问津。
不远处,两个同侪一直在谈论。他们靠在店铺门边的墙上,头顶没有树,自然躲过了我这番际遇。只不过,始终没有路人能够将他们任何一位成功推走。年轻的小黄鲜亮耀眼,情绪激动,嗓门渐大,愤愤不平地说道:“我感谢您的宽慰,但您讲的这些我一点都不能认同!准确地说,我们是属于公众的,服务社会方便大家是我们的义务与职责,这既符合我们的本质,又能体现我们的价值。哪有被这个自利的家伙私自占有的道理?”我特地看了一眼,他身上并没有上私锁,但在这个免费使用的公休日,那银黑相间的四位数字密码锁却被关得死死的。
同样被合上公锁的老黄身上乌里乌涂,不紧不慢地回答:“别激动,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你还没见过那些更恶劣的呢。拆胳膊卸腿,更有甚者大卸八块儿,不是我夸张,都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转手多了,遭遇坏人的机率就大。现在被这夫妻俩独占,岂不更安全?好歹他们骑得还算规矩。你要摊上一个乱撞乱造的主儿,哭去啵——”
“我不否认,您说的那种情况确实是存在的,我出厂的时候就听说过了。但这些毕竟是小概率事件,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故意遗忘自己存在的意义。那么多伙伴轮迹碾遍全城,行驶成百上千公里,修理厂里几进几出,仍然任劳任怨。可我呢,刚干了这几天就破了相,真是气死人!”
我这才发现,小黄的前脸名牌已被刮花了一半,闪亮的黑色面漆早已不见踪影,铅灰色的底质一览无余,随之消失的正是标识着他专属身份的编码。与他脸对脸的老黄估计也差不多。并且,他们的尾牌也统统不见了。
“嗨,别为这层面皮较劲啦——我是过来人,能理解。想当初我刚出道那会儿,比你还标致呢,到后来还不是消磨成现在这幅德行!风吹日晒积劳成疾,修修补补也有个限度,早晚有报废的那一天。记住:咱们没那么伟大,说白了只不过就是一块耗材,没有自我修复能力。越省着用,寿命越长。”
“生命的意义在于质量,而不仅在于数量。”
“嗬、嗬,教训起我来了!你要是连个起码的数量都凑不够,到哪去撞大运找质量去?啥叫质量?拉漂亮人儿、跑高档地儿才算有质量?告诉你,真正的漂亮人儿要去高档地儿,根本看不上咱们。今儿天好,偏偏你被锁住动不了,只能盯着我这老头子看,外面那么大花花世界与你无关,所以满肚子牢骚。前两天刚被逮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义愤填膺呢?”
“我才没有……”
“别不承认。我问你,拉一百个人每人一公里,拉一个人一百公里,是不是一样的,耽误你实现自我价值了嘛?”
“当然不同!我被强行改变了归属,原本属于公众,现在属于私人了。更重要的,是那对夫妻残暴地剥夺了别人使用我们的权力!”
“傻瓜,越多人占有的东西,越少有人去关心——这是先哲在论的话。”
“亚里士多德。”
“知道的不少啊。”
“当然,”小黄一脸得意,“我最初服务过几个研究生,那段日子他们会不时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那是我最美妙的时光。”
“你以为我没经过好日子?年轻人,好日子少,苦日子多,好好爱惜保养自己吧!”
“目的呢?爱惜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生存本身就是目的,好死不如赖活着……”
一个男人神色匆匆跑到爷儿俩跟前,端着手机却找不到编码,茫然地按了按开锁钮,自然毫无反应。我跟自己打赌,他绝对没有应用穷举法尝试正确密码的耐心,如果输了,我赌咒来个恶汉无端把我翻个底儿朝天!不出所料,我赢了——男人叹了口气,跑开了。
“我坚决不同意!”小黄有点气急败坏,“为人服务解人之急,才是我们存在的目的。非此,我们的存在就是虚无,是已死的生!我不奢求每个人都能善待我们,我也知道自从被制造出来那一日起我便已踏上了迟早走向报废的一生。但,任何人都不应剥夺我努力去‘存在’的权利!”
“嘿嘿,你到自视挺高。人什么样儿,你知道嘛?我比你清楚。就拿刚才那位说吧,你看他急成那样儿,究竟是赶着去助人为乐还是作奸犯科,你说得清楚么?别回头你慷慨激昂半天,人家只不过慌着回家去窜稀,那可真是太喜感了,哈哈哈……”
“他要干什么是他的事。我若帮助了他,便是一件有德行的善事。”
“我去!”老黄一脸不屑,“你真把自己当块料了。你是人嘛?谈什么德行?什么是德行?”
“不只是人才有德行,万物都有。例如,亚里士多德说:飞翔是鸟儿的德行……”
“得、得,打住,我跟你小子没话讲了。你呀,先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知道咱俩为什么困在这儿嘛?总结一个字——贱!你看看那头儿树底下一身鸟粪的那位,别小瞧人家脏不拉几的,人家是红的。你以为他闲在那儿半日了是因为什么?是因为脏,不像咱们是因为残了。为啥?人家脑袋顶上和屁股后头贴的是二维码,不好刮,还藏着GPS定位,这就是贵!贵贱有别,没处讲理,这是命!乐天知命才是好的,有多大能耐干多大事儿,别整日眼高手低。你看人家安安静静在树底下猫着,一身腌臜,怨天尤人了嘛?大隐隐于市,这是真智慧,学着点儿吧!”
小黄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大隐隐于朝!半吊子。”
“怎么跟前辈讲话呢?……”
我赶紧扭过头,分毫也不愿卷入他们逐步升级的争论。说实在的,老黄的讲论我听了颇为受用;而小黄还是太年轻、太理想主义了,等他多经历一些挫折,身上毛病多了,才知道多一里不如少一里。由是观之,鸟儿的德行不仅在于飞翔,还在于排泄。想到这里,我不禁抬眼感激地看了看嫩绿的枝头。
我震惊了,因为我看到她了!
她快速向这边驶来,驮着一个至少二百斤的姑娘。姑娘那双胖藕一般的粗腿勒着特号紧身裤上下翻飞,壮硕的虎躯在醉人的春风中微微摇摆。她俏丽依然,光鲜洁净,尽管娇喘连连,但看得出,她此刻既健康又快乐。她喜欢奔驰,也热爱观赏,只是由于负重太大,被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来。她身后紧跟着一辆崭新帅气的小红,刚刚出厂不久,身形精干挺拔。小红背着一个瘦弱型的姑娘,步子也倒得不慢,但显得既沉重又缺乏活力,表情也一点不轻松。
我顿时气不打一出来,高声嚷道:“嘿!你要不要脸?说你呐!亏你还是个公的,背根儿鸿毛就累成这样,装相给谁看呢?换换!听见没有?”我故意这么说的,我当然知道他应该无力影响征用者的选择。
她惊讶地看着我,我极力不回看。小红扫了我一眼,继续闷头赶路。
我的脏话还没出口,那个瘦姑娘气喘吁吁地喊道:“姐,你慢点儿!我实在蹬不动了……”
胖姑娘捏下闸,她发出悦耳清亮的刹车声。我不免心疼她娇嫩的脚底板。
“真受不了你,才这几步路——”
“这车特别沉,可不好骑了,也不知为啥,明明是新车……”
“得嘞,咱们换换吧!这辆应该轻些,你试试。”
胖姑娘放开她的时候,她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都回跳开来,很明显,她更富于弹性了,同时又无损与生俱来的柔美。我顺着她关切的目光看向小红,瘦姑娘跳下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他的链条与闸皮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飞轮也微微复位。他长出了一口气,扛起了那原本可以不必肩负的重担。
“挺好骑的呀!你呀,就是事儿多——”胖姑娘一马当先,快乐地驶向街巷的深处。
“等我一下啦!”瘦姑娘跨到她身上,加速轻盈畅快。
她终于昂起了头。
我觉察到她又看了我一眼。我还是不敢回看,心下有些赧然,但愿那美丽的眼睛里没有责怪。
争论也停止了。小黄被她的偶然出现摄去了魂魄。待她消失不见之后,他的悲愤又抬升了一级。老黄微微一笑,索性闭上眼,任凭对方大倒苦水。
我被晒得有些燥热,很想去吹吹风,动起来也许能凉快些。此刻,我的心境总结起来可大致归纳为三点:第一,我很欣慰;第二,我很惊异;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知不觉,层层彤云自北天卷来。四面八方,群群雀鸟陆续归巢。我正准备发愁,一个中年男子解救了我。他从兜里掏出两三片皱巴巴的卫生纸,揩去我背上的白点,打开锁,跳到我身上便向地铁站奔去。几分钟后,我再次来到了不喜欢的地方。不错,我讨厌长时间待在地铁站附近,特别是紧邻主干道的进出口。里面总是不断向外喷发一股阴沉潮湿的气息,混合着机械机油以及有机体所呼出废气的味道。也许严冬里面是暖和的,酷夏里面是凉爽的,但我总觉得那下面神神秘秘,散发着与我这种相对简易的身体结构完全不搭的气氛。我无法辨明此类特有气味的具体成分,因为总体上说它虽然闻起来死气沉沉,但同时又充斥着各种人类独有的情绪,而且以负面情绪为主。当然我不能断然否认,个别时候还是能够闻出些许喜悦与光芒的,但当这些积极的元素快速蒸发掉之后,沉积下来的重点仍然是无奈与憋闷。人们常常匆匆忙忙下去,逃难一般上来,然后选择各自的行动方式如鸟兽散。请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绝非排除了喜气洋洋或是怒气冲冲、泪水涟涟抑或其乐融融,我是说,在这些相对单纯的情感上面,总要被强加一种隐藏得很深的、难以名状的力量与规制,迫使着前者——即便在可以肆意挥洒自我的时刻——也必须随时准备好向后者妥协甚至屈服。
主干道的氛围更糟:浮躁之上泛滥着自大。空间看似宽阔,但充满令人眼花缭乱的争抢与卡位。短期出现的安静宽松,也很快会被轰鸣与冲刺挤占。这些吵吵嚷嚷的家伙们真让人受不了,我不清楚它们哪里来的那么大嗓门,几乎无规律可循:体积大的嗓门大,个头小的嗓门也大;轮子宽的声音雄浑,轮子窄的也扯着脖子乱吼;六个轮子以上的分贝高,两个轮子的更刺耳……说话就好好说话,一言不合就吵吵闹闹。它们似乎天性孤立排他,零散情况下多以互不搭理的方式将就维系着彼此的和平,一旦挤在一起,必定要发生争执,乃至头破血流。即便处于严密监控之中,它们中的大部分不得不极力压制着灌注在身体内部的爆炸力,竟然还有个别胆敢在众目睽睽之下以身试法。横行霸道者有之,目中无人者有之,叫嚣隳突者有之……我想也许是因为它们彼此之间外形与能力差异巨大,容易失去共同语言吧。不过,令我最不能忍耐的是,它们欺负起我们来却出奇的一致。一个个在竞技场上拼杀累了,横在原本属于我们的小道上倒头便睡,弄得我们立锥无地,只得借用它们的领地。我有时会困惑:为何命运如此不公,有的一出场就飞扬跋扈横冲直撞,另一些生下来就必须低眉顺目逆来顺受?唉——谁让人家身高马大呢,谁让人家皮糙肉厚呢,谁让人家能自主站立呢,谁让人家喝得进油放得出屁呢……这是阶级不同,门户疏异。套用老黄的话讲:没处说理!
马路对面一阵嘈杂。一个男子不知什么缘故动了火气,将辅路上沿边停靠的一辆无辜的小蓝狠狠推倒在地上。“大爷的!都赖他妈这些个破玩意儿,饭碗都快砸了!”他的一个同伴赶紧上来拉住他:“行啦,消停会儿!跟块儿铁疙瘩撒气,你至于嘛?生意不好大家都没跑儿,大不了干点儿别的呗……”男子仍然气咻咻的,我以为他还要冲小蓝补上两脚,好在那同伴有膀子力气,及时把他拉回到路边停泊的两台黑色四轮“喝油兽”旁边。它们的脑门上闪烁着微弱血红的光点,看上去有点吓人。
小蓝无助地侧躺着。我知道那滋味,全身都拧着劲,重量汇集在几个脆弱的支撑点上,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掉雨点了,我心情更加不好。不知那对姐妹放开她没有,放哪儿了,后来又有谁征用她了……不如由妹妹一直骑着、现在已将她安置在闲静小区的一处偏僻的自行车棚里……小红最好别跟着,那小子心机太深!是不是新型号都这德行,还是他天性就比较狡猾?
我尝试收紧身上几个关键的部位,包括闸皮、链条、飞轮、甚至前后轴,没什么效果。它们确实都有毫末的收缩,但那是由于温度降低,而非我主观方面的控制。不知那小子怎么做到的?我承认——虽然不愿意——他很有套路,具备令我羡慕的本领。我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够掌握该项技能,运用得当的话,想必能够带来诸多前所未有的优势与利益。
雨大了些。从地铁出入口上来的人们不约而同提高了行动速度,我周围的小红、小黄和小蓝们迅速减少,不久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有个男人举着手机向我走来。“我已经出来了,马上到!你们先吃……帮我点二十个串儿、十五个板筋、五条翅儿、一对腰子……”
于是,我的下一站自然变成了街边餐馆的门外。惨白的灯光透过玻璃窗的折射打在我湿漉漉的身上,外面冷冷清清,里面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那个驾乘我而来的男人业已满脸通红,面前的铁签子杂乱叠错,流油满口却不耽误大吹大擂。他们谈论的话题我不感兴趣,无非是从眼前的酒肉说开去,途经远方的吃食、风光、遗迹、美女,再拐向喝油的铁兽、起伏的红绿线条、钢筋混凝土构筑物,最后又突兀地回到当下,举起杯子大笑一番。似乎在他们口中,空间的收放是那样随心所欲,谈论起来轻描淡写,那些让我跑到报废都不及十一的距离,竟然瞬间便可跨越。并且,他们绝不会以此为满足,下一个回合一定要涉古猎今、臧否人物,观点不一几乎必然要争论个长短,哪怕与手中的酒肉没有半毛钱关碍。辩驳到高潮时,他们口沫横飞目空一切,等到其中的和事佬适时地息事宁人,他们无一不赶紧端起酒肉来互相致意并弥补元气。
我有些羡慕他们。绝非羡慕他们吃喝,因为我早就知道,人吃喝多了会闹肚子,会落下病,甚至会加速死亡。在记忆里,我从来没有亲眼看见过人的死亡,但我偶然听说过,而且有几分了解,尽管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这些了解是从哪里来的。我曾经试图深想,但回忆中呈现的是杂乱无章的一片,完全无法剥离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我一点也不羡慕人类这些所谓的享受,在我看来此类特质完全是一种负担,在享受的同时便已埋下了祸患的因由。有机体真是脆弱,他们需要出生、需要生长、需要学习,需要吃喝拉撒,会受伤、会生病、会衰老……不过,再怎么说,他们自己可以行动,能为自身筹划,能够自我恢复。他们是自由的,至少比我们自由。其实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例如刚刚过去的那个无人问津的白天,可是与他们一比,我才意识到那不过是闲散,不是自由。
我羡慕他们。绝非在于吃喝,而是在于语言。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我们说的是他们的语言,虽然他们不曾教过我们,恐怕也无意教授我们。因为他们根本就无视我们的存在——我是指真正意义上的存在。很显然,他们说话我们听得见,可我们说话他们充耳不闻。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故意这样做,很快就明白他们真的无法与我们沟通。在他们眼中,我们只不过是被制造出来的工具,是死物,是他们能力与愿望的延伸。我们的诉求对于他们而言,是全然没有必要的,因此,只要我们能够充分发挥有用的功能,这便足够了。冗余的存在不仅是一种浪费,甚至构成了不可理喻的恐怖。我曾见过一个疯疯癫癫的人抱着一棵树喃喃自语,路人都惊恐地看着他,然后他被抓走了(不久之后我偶然经过,那一排树出于不明原因被锯断了)。倘若连会长高、会发芽、会结果、会落叶的树,在他们那里都只是这种地位和待遇,我们又怎能期盼好到哪去?我在谈论公平吗?罢了,或许我本来就不该这样做,也不配这样想。毕竟我们与他们的关系早已锁定,孰优孰劣、孰上孰下一目了然。秩序既然这样设定,存在者至终无话可说。个别时候我也曾狂想,假若反过来,他们是由我们创制的,情形便会如何?随即我就开始自嘲:瞅瞅你自己那个简陋的身体吧,瞎琢磨什么!他们呢?他们太复杂了,仅仅拿血液来说,便是我们根本不具备的。他们受伤流血的时候,会感到疼痛和恐惧,我看见,甚至也不由自主地同情他们。他们体内流淌着那种鲜活富有生气的东西,所以他们天生里面是暖的,不像我们,烈日当头时滚烫,栉风沐雨时冰凉。他们是高贵的,只不过他们几乎忽视了这一点,只顾相互之间比来比去、自表尊贵。他们难道不知道吗,此刻他们醺醺然的那种自我标榜的方式,置于旁观的冷眼之下,显不出半分高明,甚至竟有些粗鄙。
冷不丁,周围突然静谧下来。行人远遁了,喝油兽止息了,雨点打在嫩叶上发出索然无味的沙沙声。若不是偶然起了一阵风,矮楼上一扇未固定的窗户猛烈拍击窗框,我真要以为天地间几乎只剩下我一个。难以描述的异样感涌动着,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恍惚: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干什么?我应该怎么做?从未体验过的狭隘、无力和僵硬感,此刻一股脑向我袭来,如此真实,如此强烈。这是我的身体,但我似乎不应该只属于这个驱壳。我被困住了,动弹不得,抽身不能,任人摆布,归于废弃——难道这就是我的命运?那些曾被我无意间碾死过的蚂蚁爬虫,尚且知道冬藏待春,我呢?我能把自己藏起来吗?藏起来又能怎么样?我还能期待点儿什么呢?我胡乱地摇头。
风又来了。我的头真的动了!
我没有开玩笑,这次身体真的动起来了!虽然很轻微,但我能感觉到把手在微微摇摆,前轮往复摩擦人行道石板发出细小的噪音。狂喜从心底喷出,激励着我绷紧全身,加大幅度。关节之间的响动越发明显。我极力平复内心,思索窍门,这时风止住了,一切都归于沉寂。
我不失望……我吹过无数次风,却从来没有经历过这般活生生的体验。你能断然声称只不过是风的作用吗?如是,则我问:究竟是我因风动,还是风因我动?抑或风我合一不分彼此?
风再起,我冷静了一些:倘若真能呼风唤雨,此刻也不至于瑟瑟发抖了。
无论如何,我动了,没有借助人,也不是因为人,而是由于我想动,进而成功了,这就足够了。哪怕只是一次小概率的巧合——我曾听人讨论过统计学——我至少也曾经在悄然无声之间被命运默默地垂青过。我希冀,我还能够再次被垂青,最好一直垂青下去。我不必羡慕年轻有为的小红,如果概率偏袒我,我将无往而不利!
我祈求能够再次遇见她,就在这苍茫的大都市,而且是在完美的场合,以巧妙的方式。我没有赌本,只能寄望于好运。
餐馆里,宴席已进入尾声。
“我们三个顺路,一辆车正好。你呢?也——叫个车吧。”
“叫、呃、他妈什么车?就几步路,骑小红车回去!”
“别逞能!连手脚都快分不清了,别回头撂半道儿上,嫂子还以为我们又拉着你去不该去的地方了!”
“她敢?我、我弄死她!”
“涨行市了。哎,前两天听说,有个哥们儿骑共享单车,正好赶上下坡,骑得飞起!正过瘾呢,突然前边儿出了状况,车闸又不灵,结果整个人扔出去了,脸拍地上,昏迷了老半天,救护车都来了。据说磕掉几颗牙,缝了好几针。现在还跟单车公司打官司呢。”
“不是有保险吗?”
“那点儿钱哪够?公司给骑行人员上的保险加上七零八碎的赔付,也就万儿八千。这哥们儿怎么能干呢?”
“他自己骑那么快干嘛?”
“嘿,人家说得也有理:如果公司平时加强管理维护,保证单车状况良好、车闸灵敏,根本不至于出事儿!”
“那也说不准……要说闸不灵确实是有的,但闸灵就保证不出事儿嘛?”
“赔多少,他要?”
“忘了,至少几万吧,也可能十几、几十……”
“靠!骑小红车去!呃儿!咱、咱家楼外面的斜坡,我也摔他妈个狗啃屎!你们统统给我拍下来……我诉死丫挺的!反、反正,他们有钱没处花,赔本儿赚吆喝……马老板有、呃、的是钱!拔根汗毛都比咱的腰粗……咳咳,嗬啊——呸!”一口浓痰吐在地上。
我刚才说到哪儿了,高贵与粗鄙吗?
我到底躲过了这一劫,当然不是由于那人良心发现,而是他预谋中的“狗啃屎”出乎意料地提前了,挪到了他晃出餐馆的那一刻。他的牙应该还算完好,但流了不少鼻血。如果说喷鼻血是当下受伤的反应,那么“狗啃屎”便是刚才大口灌酒的延迟性后果了。说真的,他们确实过于复杂了,相形之下,我们的躯体几乎只具有“当下性”。那人试图逞强,抡手拒绝同伴的搀扶,挣扎起身,踉跄两步又拍在地上。我猜想,按照他刚才筹划的逻辑,完全可以把这笔账算在餐馆的头上,例如地有问题、门有问题、酒有问题等等。“这、这他妈什么酒……”果不其然,他开炮了。“这他妈街道市政铺的什么破砖,沾点儿水就滑得跟冰面儿似的!”一个同伴抢过话头高声责备,不仅替他打了圆场,还把责任方推远了些。对于同伴的这等仁举,我猜餐馆自然笑纳,当事人也说不出什么,可能一时也反应不过来,到最后终于人事不省,被七手八脚抬进一辆喝油兽了事。
餐馆打烊了。我睡不着,不断思索着人类的这点特殊。对于他们来说,“延迟性”未必是一件好事。如果规则变成人们只要多喝了一口便即刻醉倒,那么也许那人刚才就不敢忘我酣饮了;如果那位骑车出事的哥们儿刚一加速便提早知道会摊上这么大的灾祸,那么他当初一定小心翼翼甚至换一辆车。正是因为行动在前,结果在后,中间隔离着可长可短的不可预知,甚至有时延宕日久方才显明出来,才使得人们往往在最初选择时漫不经心,直至遭受损失才忙着叫苦不迭。而且,很多时候损失的不仅是他们的身体,还要连带上我们这些被他们制造出来的“工具”。我觉得,这种限制与他们所享有的自由,犹如一枚硬币的两面。很显然,我们没得选、不自主、无自由,所以只要人一蹬,我们就前进;人一捏,我们就停止;人一撞,我们就变形。绝不会出现人一捏闸,我先反应个半里地,直到心情好的时候才开始刹车的情形,否则恐怕逃不出被报修停用的命运。
“不怎么样。”我在冷风中自语。
深想一步,他们的这点自由根基不稳,矛盾性突出,因为他们总是在出事之后自然而然地把责任向外推。再明显不过了,喝高了是因为酒不好,“狗啃屎”是因为砖不好,骑车摔倒是因为闸不好,总之都是我们这一类被他们制造出来的“死物”不好,所以原本该好的他们到最后反而不好了。想想也是,人家自由地创造出我们来,原本是出于多快好省、稳妥坚固、甚至兴高采烈等美好愿望的,谁想到收获的却是拖泥带水、连滚带爬、鼻青脸肿呢?自由期盼的愿望是好的,实操呈现的结果是差的,不用想铁定是过程出了问题,究竟出在哪了呢?首当其冲,我们这些承载着他们由此岸驶向彼岸的工具呗。如此一来,直白的因果律彰显出来了:我们不好是因,他们遭罪是果。当然,我们虽然时常承接他们的第一波怒气,但由于毕竟是“死物”,所以紧接着倒霉的便是与我们直接相关联的他们中间的那一小撮特定的人群。到了这一步,我们就摇身一变,不仅具有与生俱来的特定功用,还被赋予了传递责任的媒介、证实罪责的凭据等一系列附加属性,我们似乎又不是原因,而是退回到工具这一层地位上了。这么看起来,他们变换其自身立场的能力倒是颇为自由,只不过,有些立场看起来受制于因果,而另一些立场则必须坚守自由。究竟是自由在前还是因果在先,因时因事而异,不能一概而论。总之,快乐的时候他们希望自己越自由越好,走背字的时候他们会竭尽全力地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受制于因果的倒霉蛋。我想他们是真自由了:自由地在自由与因果之间切换,避免担负自由本身带来的枷锁——那多不自由啊!
我终于合上了眼。我还是羡慕小红,他有特殊的本领,可能是我们中间最接近自由的一个。
飘絮了。人们比往常更显得烦躁些。我恰好行进在絮灾严重的路段上,速度不快,但见人不躲、迎车不让、遇灯不停,颇有一股王霸之风。头上的骑士正在打电话,他声音不高,但我能听出他极力压抑着焦虑与恼怒。谈论的话题是关于一个极端重要的资格问题,眼下他急需一纸证明,用来坐实他的无能,而电话的那一头好像坚持不愿合作,无论他怎样极力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显然,他不敢得罪对方,所以最后只得讲了几句好话,悻悻然结束了这番不对等的交涉。紧接着,他打了第二通电话。这次无需再忍,他把怨气肆意地发泄出来,当然,强度并非十分猛烈,我想这是性格使然。与他通话的人似乎也充分表达了愤怒与无奈,好在不久便开始安慰他,他的情绪也平复了些。“行吧,明儿我去税务碰碰运气……只要开得出纳税证明,谁还腆着脸求那个王八?!”挂断电话后,他终于开始遵守交通规则,我高悬的心也落地了。
限价房?没听说过。我安身立命不需要那个,因为自始至终我都飘荡在街头巷尾,就像这些密布于树冠与地面之间烦人的白絮。我的伙伴们也一样。说起来,这段日子同伴的数量迅速增加,已经达到无处不在的地步。迎头相遇时,不少主动向我打招呼,只要不是心情太差,我一定会逐一点头致意。再怎么说我也算是他们绝大部分的前辈,这个尊重我受之无愧。晚上就寝的时候,空间更加局促了些,能够独自享用一大片领地的机会越来越少。一旦被这些新晋围拢起来,往往不得安睡。他们总要叽叽喳喳聊个不停,还不时向我讨问经验与见闻。我耐着性子敷衍几个,然后便径自闭眼打鼾。年轻的激情很快会冷却的,平淡些更好。
岁月不轻饶,我身上的毛病越来越多。现如今睡觉轻,有点儿动静就惊醒。有一回夜里,我面前的路中央发生了一起事故,尖利的刹车声扯开了我的眼帘。过街人行道红绿灯下面,一辆小黄被撞得瘫倒在地上,前轮完全形变。一匹极富肌肉感的白色喝油兽傲然挺立在身前,它的面部冰冷,左眼轻微划伤。两个人站在道路中央争论,论点在“骑车闯红灯”和“开车不带眼”之间摇摆,虽然音量不小,但好歹不骂街没动手。最终还是喝油兽的主人让了步,掏出几张红纸了结舌战。可怜的小黄满眼哀怨地低声咕哝着,猛兽发出响亮的咆哮,临走前甩下一句“我的一只眼睛值二百五十个你”,拐过小黄的残躯扬长而去。留下的那人将红纸又点了一遍,揣进口袋,随手拉起小黄,将其横过来靠在路正中间的红绿灯杆子上,之后径直向我走来。我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腻歪。他瞅了瞅我,选择了我身旁的一名伙伴,一面开锁,一面感叹自己倒霉,并且不忘加入脏字作为前后缀。我从未听过那么矫情的骂街,绵软无力,简直像咏叹调。待他走远,我开口了:“龙潭虎穴,自求多福吧……”年轻的伙伴们多少受了惊,我虽然闭上眼,也能感受到阵阵颤栗。
还有一类人相当讨厌。他们经常时不时地——尤其是在夜间或凌晨——擅自成群结伙出动将我们搬来挪去,最终一定要让我们列队齐整方才罢休。我原本并不厌恶人类追求的这些秩序,毕竟,混乱很糟,特别是对于我们这种相对弱势的群体而言。但再怎么说你不该动不动打扰我睡觉啊!他们一旦决心追求起秩序来,便迸发出一种难以理解的偏执。“省省吧!”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爆发了,“让我安静安静!白天已经够我受的了!”当然,毫无作用。看到那些搬运工满头大汗,我心里多少平衡了一点——他们都不得安省,我又能奢求什么呢?秩序对于人类,可能真的比安省来得更为基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