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领镇每逢双数日子是“小集”,人去集市叫个“赶集”;逢六或九是“大集”,人去则叫个“赶会”。“小集”、“大集”是庄户人家最热闹、最喜欢的日子。
国超大爷在集市东南角“白衣奶奶庙”前摆地摊,卖一本本厚厚的窄窄的日历和一本本薄薄的宽宽的“万年历”。日历挂在墙上,庄户人每早掀开旧的一页,盯着新的一页“宜出行、交易”的字样,“呲啦”撕掉旧页,骑上一辆破自行车,满足地去了集市。
国超大爷不会摆地摊,他也不屑于摆地摊。他原先是村里最有名的“大总”——问着每家每户红白喜事的总管,我爹是他的得力助手。全村八个生产队近三百个家庭,几乎每隔几天,走马灯式地拜访我爹和国超大爷。我爹执笔运筹,国超大爷大嗓门吆喝。相比我爹的内敛,国超大爷张扬了许多。人场中,国超大爷梳着大背头,背了双手,迈八字步,气宇轩昂地走过!
红白喜事中的白事,在农村最繁琐,庄户人也最讲究。穿孝的主户人家约着我爹和国超大爷,叽叽咕咕一晚上,大事便敲定。往往我爹在小本上罗列着该请的亲眷和酒席的菜数、菜量,国超大爷则一旁应和着,俩老头毫无违和感!国超大爷记忆力超强,老头背着手,迈八字步,朗声吟诵:“老话有言,逝者为大,不可不敬。宾客吊唁,能请多不请少。俗话又说‘丧事不请自到,喜事不请不到’,咱能请的宾朋都要请到。老规矩有‘十一门请’:一请至亲好友、至近乡邻一门,二请‘五服’内亲眷、‘五服’外亲眷一门,三请姥爷、舅一门,四请姑、姑父一门,五请姑奶、姑爷一门,六请姨、姨父一门,七请姑姥、姑姥爷一门,八请姨姥、姨姥爷一门,九请出嫁的姐姐一门,十请婶的娘家、大娘的娘家一门,十一请干兄弟、干姊妹一门。”一口气说完,国超大爷端起酒碗,呷一口清清嗓子,继续朗朗吟唱:“流水席摆上三十桌,要多出四、五桌备着,免得过路的君子放炮、放三眼铳,烧纸吊唁,没了座位。每桌七凉八热一滚汤。七凉,七碟子荤素搭配;八热,八瓷碗热菜,八大件,蒸煮烹炸烧,一样不能少;一滚汤,叫个滚蛋汤,一海碗丸子汤。”
这个时候,不但是穿孝的主户,旁边站着闲聊的村人也连声赞叹:“周到!国超就是心细!”我曾问我爹:“大爷这本事,跟谁学的?”我爹哈哈大笑:“你国超大爷自学成才,他办事,驴屎蛋子两面光,能耐着哪!”
如果大出殡当天,“娘家人”闹事:棺材下地当天,吊唁的宾客中,“娘家人”最多,来的也最晚,那是表现他们和逝者最亲,加上旅途中过于伤心,迈不了步子,往往挨近中午十二点才挪到村口,然后放炮仗警示。那时,孝子孝孙,无论男女,全部出动接亲。唢呐队在前,四四方方的供品桌由人抬着在后,然后就是浩浩荡荡的穿孝、戴孝的队伍。接到跟前,孝子们齐齐跪着,哭声连天,直哭到天昏地暗,声音嘶哑,“娘家人”个个阴着脸,也不为所动!“要找事了!”国超大爷“嘿嘿”一嗓子,抱起一摞子大孝布,不分男女老少,人人发放,又“之乎者也”了一通,震的“娘家人”点头称是:“这问事的,有能耐!咱都别站着啦,赶紧进‘孝棚’吧,再拿架子,会让人看笑话!”
集市上,一位年轻人胳膊窝里夹着几根大葱,蹲在国超大爷的摊前,“哗哗哗”翻看日历十几分钟,国超大爷背着手,吹起小胡子:“天胜,你把我的日历都翻烂了,你个龟孙到底买不买?”被骂的天胜狡黠地笑了笑:“国超爷,你的日历上有幸运数字,我凑双色球七位数哩!哎?对了,“三队”今天死了人,咋没人找你问事?”
农村人中,国超大爷属于最清雅的一类。自打二十多岁问起红白喜事,他从来没下过地,更没正经做过农活。他家的地全是村里人为了还他的情,帮衬着国超大娘种的!迈入二十一世纪,“00”后的年轻人都去大都市打工,头脑中带回来的新东西太多!他们特讨厌家乡婚丧嫁娶那一套套繁琐的流程,他们认为,这事情做起来,费时费力又费钱!于是,村子里再死了人,找国超大爷问事的越来越少。
国超大爷做不了农活,人又清高了去,不愿低三下四去求人,于是,他只好邻着“白衣奶奶庙”摆地摊。
“白衣奶奶庙”很小,那是我爹和国超大爷撺掇着老村长盖的。香火不旺,偶尔有几个颤巍巍的老太太来磕头。还有些许在家里吵过架的妇女们,披头散发地跪在庙前哭诉,每次只要国超大爷碰上,他便把她们搀起来,“之乎者也”地劝她们好好过日子,然后掏出仅有的几块钱买了烧饼塞给她们。望着妇女们回家的背影,国超大爷感到很轻松。
国超大爷卖日历和万年历并不上心,三天两头卖不了几本。他的摊位大都摆着村里人的物件——苏矮子家刚摘的豆角,张连耕家的茄子,大老侯家的一袋黄瓜。他们没了空都找国超大爷代卖,他们信得过国超大爷。散了集,国超大爷一家家造访:“给钱,一分不少。”
偶尔也有人请国超大爷问起丧事。
“七队”的王向阳,我的初中语文老师,古文底子厚实,2002年秋死了父亲,请国超大爷管理丧事。王向阳的祖上是清末秀才,他家里有祠堂和族谱,每个除夕,全家老少几十口,都要进香拜祭。国超大爷被请时感到很兴奋、很肃穆,做事也就更严谨。我爹去世多年,国超大爷便让我执笔,一款款一项项,不敢有丝毫差池!尤其棺椁下地前的烧纸、拜祭环节,国超大爷又加上了百年前的“三叩九拜”大礼。王向阳家的子孙中有四五个大学生,上学的娃娃根本弄不了这礼数,又怕村里人闲话,于是他们跪地上,捣蒜般地叩头,引得围观的村人哈哈大笑。
王向阳家的大学生,恨透了国超大爷,他们撺掇着年轻的村长,大喇叭喊了六七天,移风易俗!
再后来,国家号召火葬,又划出了公墓。村里人有了丧事,往往同族的长辈,组织着至亲的几个年轻人,又请上几位近邻,简简单单了事。
村里人轻松了许多,国超大爷失落了许多。
集头上,王向阳碰到国超大爷,“走,老伙计,回家喝几盅!”国超大爷红了脸:“不去,不去,不好意思!”王向阳一脸疑惑:“咋着个不好意思了?”国超大爷搭讪着:“不好意思,真的不好意思!”
一旁的人很难听明白,他的不好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