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苏轼词《浣溪沙》里的一句,原本古味,读来清新,吟哦之间,唇齿咬的是满满的春意。本是寻常日,花开枯蔓间,词人妙笔淡抹轻描,活泼泼地便生出了几分“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恬淡。“清欢”与“有味”一词搭配,着实高妙,霎时,让这喧嚣的人世,有一些有力透纸背的淡定、从容升腾起来,有一些穿越尘世的不急不徐、不惊不乍,从遥远的宋朝,走将出来。
走出来的,当然,还有轻轻浅浅的愉悦,还有蓼茸和春笋。
蓼茸,倒是没见过。应是一种野菜,苏轼写《浣溪沙》时,正偏居安徽,这样推测,现今的江南大地不难寻觅廖茸的踪迹。掐其尖,焯水,清炒,新鲜碧绿,放入白瓷盘间,握筷轻试,入口爽滑,嚼之清脆,想来,这就是苏轼口中蓼茸的味了。这滋味,没有尝过,只能臆想猜测。
笋,却是极常见的。江南产竹,亭亭疏朗,成竹,可观,为笋,可食。苏轼的白瓷盘中的春笋,应该是毛竹,细长,外皮青黄新绿,笋肉嫩白。未剥的春笋,武装着一层硬脆的外壳,还长笋毛,毛茸茸,褐色。苏轼是不是就着“腊肉”炒春笋的,不得而知。故乡江汉平原,却好这一口的——挑风干的腊肉,捡其精瘦之处,切下成片,猛火翻炒,放春笋下锅,片刻,一盘“腊肉春笋”呼之欲出。盛于白玉瓷盘之中,腊肉暗红,春笋新嫩,不吃,单这色彩的搭配,也足够诱惑人的眉眼。
还有冬笋。胖,黄。出名的是一种叫做“黄泥拱”的笋,因笋体深埋黄土,所以肉质鲜嫩、清甜、爽美。我没尝过。想来,苏东坡也没这样的口福。这“黄泥拱”,难寻觅,难挖取,也难储存,一出土,受光照,易绿,肉质变差,苏轼一辈子在杭州、黄州、惠州做官打转,想来这稀罕难以保存的新鲜物事,是难以享受的。这也不妨碍他爱竹、画竹,也写竹,偶经竹林,风过千竿,喘息未定的他,就有诗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毛竹、楠竹,都是好竹,春笋、冬笋,都是好笋,胸藏清风明月,朝朝都生欢愉。
苏轼的春盘,有蓼茸和春笋。这两样,前者,故土难觅,春笋,倒是可以偶尔尝鲜。春节的白瓷盘中,最多见的应是茼蒿。茼蒿味浓烈,有蒿之清气,菊之甘香茼蒿,食叶,清甜、香脆 。在湘菜馆曾吃过一道“凉拌茼蒿”的菜,酸溜溜的醋和嫩绿的茼蒿叶凉拌在一起,能吃出春天的味。茼蒿叶也经常用来打火锅,抓一把,沸水一滚,捞起来就吃,香。老家人吃的是“泥蒿”,“茼蒿”与“泥蒿”虽一字之差,也差别甚远,茼蒿为人工培植,而泥蒿为野生,食茎,嚼之脆香。江西的“潘阳湖边一根草,普通百姓当作宝”,说的就是泥蒿。掐成小拇指的一小段一小段,佐之与“腊肉”清炒,是一道年前节后饭桌上必备的好菜。
茼蒿属菊科植物,能吃,也开花。花如雏菊,瓣白,蕊黄。我家就栽种过茼蒿,足有半亩。年节前,掐其嫩茎,换钱去,也自家吃。开春,茼蒿老了,不能食用,怪可惜的。于是拼了命开花,茫茫的一片,摇曳生姿,好看。起先,我是不知道茼蒿是开花的,还以为家里拔去了茼蒿,改种了雏菊。
开春,白瓷盘里有荠菜。“龙抬头”,阳光也露头,地里的野草齐刷刷地疯长,荠菜这时候就应该端上桌了。老家的吃法,采两鲜。第一鲜是嫩叶,二月开头吃,剁碎,可以熬粥,也可以做春卷。我十年前吃过一碗荠菜粥,那满口的清香、滑腻,让人疑心此物应是天上,人间难得寻觅。春卷也好吃,荠菜做馅,加香菇、肉末,裹薄薄的面粉皮,油炸,外焦里嫩。第二鲜是整个植株,三月三吃,整棵荠菜挖起来,洗净,用来煮鸡蛋。这是江汉平原流传了千年的风俗。据说,这样鸡蛋能治头疼脑热,辟邪。
我们那儿的“荠菜”叫“地米菜”。这乡土的名字,比官方的名形象、好听。地米,地米,土地之中长出的米粒,在饥荒的年代,它可是乡亲的主食,把不少的人从饥饿的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地米菜也开花,状如米粒,点缀在田垄、沟畔,自由、野性。
三月三,抽毛毡。毛毡其实就是茅草,不算春盘。乡村小孩爱吃,上学放学,草地放牛,渴了饿了,找一根茅草,一抽,一根毛毡就出来了。放在嘴中,咀嚼几下,清甜,扑哧吞下去,解馋,但不管饱。茅草只能算零食,因为它上不了餐桌,也夹不上筷子。《诗经》里出现过毛毡”: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说怿女(汝)美。自牧归荑,洵美且异。匪女(汝)之为美,美人之贻。其中的彤管,就是茅草,也是家乡江汉平原的“毛毡”。
这段文字,翻译过来,意境美极了:娴静的姑娘多美丽,城的角楼等着我。隐藏起来不见我,急得我是来回走。娴静的姑娘多美好,送我一支红笛管。红色的笛管色泽亮,漂亮的笛管我喜爱。姑娘郊野采来草,送信物真是好。并不是茅草有多好,美人所赠当珍宝。
看来,春天里,不仅有春盘可吃,也适合发生爱情。
宋朝的苏轼,有个爱妾,名叫王朝云。遥想苏老当年,在惠州西湖,应该也是试过春盘,也有王朝云相伴的。几碟野菜,摆于几案,一盏新茶,缕缕清香。窗外,绿柳扶燕,窗内,乍暖还寒。苏老举筷试一春盘,朝云斟酒齐眉案。
人生岂无风雨,苏老说:莫听穿林打叶声,且用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