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到后来都一直守在老宅里,像是守着一场旧梦,合欢花开了又落,堂前燕飞走了又来。只是奈何,物是人非,人随时光老。
清溪是闻着饭香味起来的,一睁眼,流苏的软幔泻了下来,与铁艺的窗栏纠缠。锦被上团簇的牡丹灼灼的开着,清溪临窗而立,彩绘的玻璃窗往大街上泼了油彩,人都变得好笑起来。黄包车,汽车,电车的轨道,行色匆匆的人。清溪甚至看见家里的佣人李嫂,拎了巷口的桂花糕回来,清溪转身,衣袂一摆更是衬得月牙白旗袍上的蓝色牡丹像是洇开的水墨。下午太阳燃烧过的余烬铺在地板上,这样美好的夕阳远了。
“二小姐,夫人叫您。”李嫂在门外咚咚的敲门,清溪应了一声,开门下楼。厅堂里有人在布菜,餐桌首位的男人匆匆瞥了清溪一眼,又不动声色的坐在那。男子儒雅成熟,女人却凝了苦难在眼角眉梢。清溪喊了女人一声母亲,又极小心的喊了男子一声父亲,低下头默不作声的吃饭。母亲盛了牛肉在盘里,用围裙擦了擦手,“沈森,我炖了一些牛肉,西河,能不能给西河送点。”沈森沉吟了一下,“去吧。”母亲笑了一下,将盘子端到清溪面前,“清溪,把牛肉给你妹妹送去。”清溪神色一变,旋即放下碗筷。
月光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清溪在安静的里弄里,转过几条街,在一个个相似的门口前穿过,像踩着霜。轻车熟路的来到一栋宅子前,与沈宅外部相似,内部却大相径庭。一栋宅子里分住了很多户人家,一楼的一家门前放着小药炉。药香极苦涩的凝结在空气里。楼梯上的灯坏了,浓黑的一片,木质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转过一个平台继续往上走,踏上最后一个阶,与冷霜月狭路相逢。它满满地铺了一层楼的地板,清溪看着脚下,这辈子第一次见那样孤清的月光,也是后来清溪再也没有看到的清冷月明。
清溪推开一扇门,房间里没开灯,清溪熟络地走进去,只有一个小房间,两张床被中间的八仙桌隔开,清溪拉下桌子上方的灯绳。旧报纸做的灯罩上油腻腻的落了一层灰。清溪一转身,看见窝在床脚的西河。西河坐在那,双手抱膝,蜷缩的像母体中的婴儿,她用清冷的目光看着清溪,却什么也不说。
“母亲叫我送些牛肉来给你。”
“我不吃你们家的东西。”
“西河我是你的亲姐姐。”
“你将父亲推下楼的时候已经不是了。”
“西河,你怎么这样不懂事,母亲受了这么些年的苦,沈叔接走她有何不可,况且我也不是故意推爸下楼的,谁叫爸,谁叫爸一直抓着母亲不肯放手。”
清溪缓了缓语气。“爸呢?”
“爸被你推下楼的时候摔断了腿,最近一直在酗酒,辞了工后,没钱买止疼片,给医馆打零工去了。”西河说完又低下了头。
“那你吃什么?”清溪放下手里的盘子,“桌子上。”清溪闻声打开桌子上的铝锅,锅盖一掀开,一股浓重的焦糊味袭来,清溪不自觉得掩鼻,西河嗤笑了一声,“大小姐,走吧。”
战讯飞到清溪耳朵里的时候,沈森已经在门口指挥着管家开车,遣散了家仆回乡,沈森对清溪说,“你收拾收拾吧,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我们出去避一避。”这时母亲扑倒在沈森怀里,喃喃着,“沈森,西河不肯跟我一起走。”清溪抿了一下唇,“我去说说。”母亲又扑过来双手紧紧握住清溪的手,“清溪,一定要带上你妹妹。”沈森皱了一下眉,“快点,时间不多了。”
清溪回到老地方,西河依旧坐在窗前,这一次,白昼,天光惨白。
“你别劝我了,我是不会走的,我要等父亲,你们不要他了,我不会。”西河冷静的说,清溪气急败坏的扯她,“你要怨到什么时候,母亲当年跟沈叔相爱,因身份低被弃卖,沈叔出洋留学,现在回来找母亲,母亲苦日子结束了,你为什么这般。”西河不说话,沉默,清溪看见西河身边放了一个特别大的皮箱,超出西河瘦小的力量范围。“你要拎着它?”清溪不可置信的问。“是,我要带这个箱子去美国,死也不会丢下它。”箱子上贴着出境的标签,凌乱繁杂,那是沈森的箱子。
坐上绿皮火车的时候,母亲几度哭晕在沈森怀里,清溪看着满车愁苦的脸,在孩子的哭声夹杂着火车的轰鸣声中,清溪看见母亲抬手抚了抚自己的腹部。
大概过了一年的光景,在江苏的府宅。清溪那日从一楼的拐角出来,看见沈森与母亲站在二楼楼梯口,似乎在争执着什么。那时母亲的腹部隆起,一个孩子即将临世。她与沈森的对话断断续续的飘进清溪的耳朵,大致是母亲要回旧宅找西河,沈森明明是允了的,却不知为何母亲愈加生气,母亲声嘶力竭,“你是不是想趁我离开的时候娶苏家小姐,你嫌我人老珠黄了,难看是吧,那我去死好了。”
清溪眼睁睁地看着她,说完“我去死好了。”后退一步,奈何这一步,却将她逼至死路。
她从二楼笔直摔下来的时候,一手护着腹部,一只手挣扎着伸向沈森,然而一切都晚了。她从楼梯上摔了下来,腿间的血染红了她的旗袍下摆,她最后死在了沈森的怀里,眼角挂着泪,嘴角惨白,“沈森,我对不起西河。”
安葬完溪河,也就是清溪的母亲后,清溪同沈森回了一趟旧宅。物是人非莫过于此,人去楼空,沈森老了许多,一夕苍老。他的目光穿过西河的房间,落在不知名的地点,沈森说,“西河一定是走了。”清溪没有说话,她总觉得不会,她眼前有个画面一直在打转。西河穿着一身碎花的睡衣,蜷缩在那个大箱子里,用孤清的目光盯着她看,像极了那晚的月亮。西河一定是死了,她的箱子,还摊在床上。
沈森喃喃道,“清溪,你看,西河和溪河好像啊。”
清溪没有说话,思绪千回百转,溪河与沈森相爱,奈何命运将其分离,再回首,花霜月凉,终错一生。溪河到死都被道德困锁,百无一用,果真是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