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父亲把钱攒够,母亲突然带着妹妹,坐船来到上海。阖家团圆的日子,少不了另有一番欢乐景象,可惜很快的就被母亲的急性子透过大嗓门,不定时发出的种种抱怨声浪所冲散。这种场景一旦出现,父亲总是以静制动的沉默以对。要么就抱着酒瓶独自喝闷酒。而我则习惯性的挨在父亲身旁,默默的望着父亲无奈的面孔。充当一个无言的支持者。偶而,也会听见父亲的喃喃自语,又仿佛压低了嗓门对我说:
「天糟有雨,人糟有祸。等着瞧吧」!
果然,过没多久,母亲突然从小客厅上方的阁楼上跌下来,而摔断了左腿。从就医、复健,前后好几年,一直靠拐杖才能迈步。
对于这次意外的灾难,母亲始终不承认是出于自己的一时疏忽,而一口咬定是有「脏东西」作怪。并且还言之凿凿的说:
「我正要转身下楼的时候,明明看见一个黑影,一晃就到了身后,接着就觉得一股力量,把我往下一推……」。除了归咎于「脏东西」作怪的坚持之外,母亲于事发当天一大早的怪异行径,尤令人毛骨悚然。
当天清晨,一家人正披衣起床,母亲突然对着紧闭的房门隔空喊话:
「凤英,这么早就来啦」!
「活见鬼」。父亲说着下床,打开房门四处察看之后:「门关得好好的,那有什么人!」
「这就怪啦」!母亲纳闷的自言自语:「我明明看见凤英穿著一身红棉袄,一推门就进来了」。
凤英是邻家一个七八岁的女儿,前不久才意外死亡,因此母亲的话一出口,我就不由自主的打个冷颤。
起床后,母亲一面动手打理早餐,一面不断叨念:
「我看今天不大对劲」!
果然,几个小时之后就出事了。
母亲伤势初愈,父亲又要远行。这一次不是负气出走,而是被高薪聘请,与一批专业人员前往重庆兴建水泥厂,行前把我安排到离家廿公里开外,一所招收住校生的梅珑小学。直接插班六年级就读。事先父亲对我说得很清楚:
「希望从住校的群体生活中,锻炼你独立自主的个性。」可是,父亲忽略了我尚不满十岁,仅只念过三年私塾的事实。因此,功课的压力使我喘不过气。更不幸的是,紧接着又被疟疾缠身,使我心身俱疲的受尽折磨。
疟疾俗称打摆子,就像是潮涨潮落,有其一定的规律。只要时间一到,它就开始发作。先是发冷,冷得牙齿打战,喀喀作响,浑身抖个不停。接着转而发烧,烧得人昏昏沉沉,汗流浃背。所幸,我发病的时间,皆在下午第三节课之后,一直到午夜之前。烧退了,汗也干了。我摸黑进入厨房,抓几块烧焦的锅巴,胡乱填满肚子,然后回到床上,一觉到天亮,醒来时,一切皆恢复正常,对于功课还不会影响太大。不过在母亲的认知中,打摆不算是病,而是被邪魔附体。对付它的有效手段,就是趁其不备,把它吓跑就没事了。因此我每次放假回家,常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出一身冷汗,「摆子」却紧盯着我不放,前后纠缠了一年多。
漫长的一年总算熬过了,当我拿到小学毕业文凭,正好也接到父亲从重庆传来的喜讯。信中交代母亲收拾行囊,准备西迁四川。
起初,听说要去四川,母亲既喜又忧。喜的是阖家团圆在望,自然不在话下。至于母亲之忧,纯粹是三姑六婆,七嘴八舌的喋喋不休,把她冲昏了头。
「没听说吗?」邻居高大娘识字不多,偏喜欢咬文嚼字: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你腿伤才好,我看,到时候出门都有问题」。
「只好走一步算一步」。母亲无奈地:「还有这满屋子七零八杂的东西,扔了可惜,带又带不走」
「这有啥好烦的」。刘大婶忙着献计:「你们坐船又不花钱,把它拾掇拾掇,统通带去就得啦」。
「对呀!」母亲恍然大悟地:「我怎么没想到这一点」
殊不知坐船不花钱的天真想法,完全是从误解了父亲来信本意的基础上,所产生的错误解读。原本信中仅只简略的交代母亲,凭籍身份证明,即可径自登船选用舱位,而不必忙着买票。但却并未进一步说明原委,结果,就在这种错误的认知误导下,母亲的烦恼一扫而空。认为坐船既不花钱,落得风光一下。于是母亲把行李、家俱、锅碗盆瓢,以及连澡盆、马桶、痰盂、擀面板……也都巨细靡遗的全部装船。除了包下一个头等舱外,还包下两个二等舱堆放行李杂物。
从上海坐船到重庆,等于从长江尾航往长江头。一路上溯江而上,整整走了二十四天。
漫长的航程中,一般乘客虽叫苦不迭,但坐在头等舱的感受却大不想同。站在轮船最上层的甲板上,俯首环顾,母亲即不止一次踌躇志满的:
「你懂吗?大宝,俗话常说的人上人,大概就是咱们眼前这个模样」!
遗憾的是合家团园的欢乐日子很快就终结了。代之而起的是,无休止的贫穷的折磨。原因是坐船的帐单跟踪而至,算一算连吃带用的费用,足足花掉了父亲两年的薪资。这时候母亲才明白,当初听谓的坐船不花钱,只不过是公司当局为便于员工眷属两地往返,而临时采取的记帐措施。
为了填补这个大洞,父亲必须以月薪的一半,慢慢分期摊还。于是,捉襟见肘的寅吃卯粮遂成为家中的经济常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