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没有这样的阅读了: 挟世界杯淘汰赛赛事之间的惯性，一个晚上看完了阿乙的《早上九点叫醒我》，最后眼睛有点痛，看狠了。
说“看”完了而不是“读”完了，是因为像看电影一样看了一遍，对语言没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也许隔些时日可以二刷。不过，如果第一印象已经不是那么欣赏其语言的话，很少有二刷的动力了。那就再说了。
看这部小说，印象留下的更多是故事，是结构，是“一块块”的内容，而不是使用的花式技巧或对什么什么流的致意，也不是经由叙事传达的什么思想，如果有的话。这可谓是原始阅读了，有可能是挂一漏万，暴殄了天物。不过，我也从简陋的“纯观看”中学到了一些东西（我真是个自私的读者）……
首先，作者无论使用了多少个人物，有名无名的，输出的叙事方式都只有一种，亦即讲话的语气也只有一种，所以有种稳定性，知道一切只是傀儡，作者在借这些有幸走到聚光灯下的傀儡说出自己想说的。这对写剧本来说不是好事情，但是作者并不是在写剧本，这种叙事的统一应该是他想要的，这样，读者的焦点得以集中，被引领到作者想让他们去的方向。
偶尔有些带着情绪的表达，点缀在叙事中，可以抓住任何一点将之放大，也可以轻轻放过，不再理会。这些带来情绪的小光点，就是故事这具庞大躯体上面的小小的萤光，看似轻巧，实则影响着作品解读所需要的联想力、理解力。仅举一例: 女人出场，背着“粪色的LV”。简单的修饰语，干净利落，不动声色，读者你爱留意就留意，心照就得，不用打断故事的流畅度，好。
故事的机理: 小情节聚积成大情节，让故事变成恐龙，但却是由各个不同的功能组区聚集而成，有时并不咬合，显得不那么浑然一体，有点像机械恐龙。例如村民们举着农具冲过来与几个民警对抗，群体场面的描述是有难度的，最后是切分为这个人物做了什么，那个人物做了什么，这个人物看见了什么，那个人物看见了什么，无名的人群做了什么，不同时间人们对同一个现场又怎么叙述，日久之后各人又有什么评价……有如新闻报道里的一个叙述句，或是刑事公诉书里面的案件事实其中一句话，被拆分开来，添补起来，丰富起来，仿佛恢复了一部分现实的复杂性，虽然我们知道，语言是很难完全恢复现实的复杂性的，不能奢求，但通过想象力可以补足，此之谓艺术。
还有，一个情节可以不必在同一页内交待完毕，而是可以从第一页蜿蜒到十几页，几十页，依然余声不断。信息一点一点地增加，好像水彩笔对光斑的捕捉。每次以为这是全部了，后面又来了，过后还有反响。这说明作者真是个有耐心的人。关于一个人的死讯，在不同的人或人群中引起的各种反应，这个人与不同的对象的关系以及过往，都在事情的发展过程中缓慢浮现，细枝蔓节，草蛇灰线，有条不紊。这大概就是长篇之所以能扯成长篇……
但是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写得有点焦急，有时候轻易放过了可以继续打造的“关节”。例如有精神病家史的女孩，曾从事卑微的职业，之后因为一些原因向犯罪使自己获益的方向走去（例如，有时候犯罪可以释放内心的一些压抑），后期且以犯罪的手段来复仇。这本来是一个人的生存故事，还可以深挖下去，不过可能作者对女性的了解止步于外貌举止，最多也就到为男性使用（或曰享用?）的那一步，可惜了。也许性别的隔阂就是天生的，较难克服? 放下不表。
最喜欢乡下丧礼的叙述，正是用这场又冗长又潦草又非要程式化到一板一眼的传统丧礼，鱼骨一般穿起了大大小小的情节。说真的，要写一个村子的生态，内部各种“宫斗”，以及村子与外界的联系，村子对更大图景的反映，用一场巨细无遗的丧礼过程来刻画，真是太适合不过了。不起眼的乡村仪式，掩隐着千百年来无数个体感性与理性的挣扎，那些经历过乡村丧礼全过程的人，庶几能理解乡村的大半了。
丧礼过程中忽然闪现的一个魔幻片段，是村庄几十年来的横死者，二十几个，在一位母亲的幻觉中集体上场，仿佛他们有好多故事没能说出来，正欲向生者倾诉，然后，幻觉一过去，即刻又被泥土深深掩埋。限于寿者相，乡村里确实有太多太多故事已被掩埋，已不可得。或者这样才比较自然吧: 我们“听”到的故事，只是幸存下来的故事，只是浮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而已。活着，为了讲述，故事才终于被流传。所以，故事中那一系列命案中的十几个横死者们，也是多少故事的“接头”，只是被粗暴地砍断了，以图与别的世界阻隔开来。
（插播一下，忽然有点明白《药师经》中要特意提到“横死”了……）
整个故事的结束有点刻意斩截，或者这还是比原计划设计一个史诗结尾般的结尾要强。本来，故事就该是无穷尽的，截止于哪一个点上，事关作者本身的审美，读者接受就是。
这不是一部犯罪小说，但为了销售，宣传与发行者就以类型小说视之。其实真要想当作犯罪小说来读，反而没有多大乐趣了，不如去读阿加莎。阿乙呕心沥血在大病中完成这次写作，并不是为了讲述“类型故事”，他的野心有点大，他讲的就是人类。
或曰: 讲故事的，谁不是在讲人类? 如果要这么抬杠，我只好搬出一个我已不记得是谁的前辈所说的话了: 文学是有高下之分的。不过解释起来，非得更长的论文不可了，我又不是写论文，打住吧。做个单纯的读者，多快乐。
正如阿乙上一本随笔集的名字，“阳光猛烈，万物显形”，这位讲故事的人无意让听的人猎奇，一切只是在光照之下显影罢了，各自寻找意义去罢。这样营造故事，我很佩服，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有一天也这样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