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都犁完了,原野成平畴,单等下种了。
在镇上碰到丽君,她也回来了。金海哥说,过了五号就会有人耩麦,今年阴历阳历相差短,天会冷得早。收麦开镰,种麦开耧,农人心里都提着劲的。
半月以后,家乡的原野上就新麦出土,嫩芽无边。风吹麦动,让人心也跟着动。在外的人会想起故地的大野平川或深山高岭,在家的人劳作的时候会想到出去的人,年龄大的人会想起先前,想起岁月里的亲朋故友。
三弟说地里已经没什么活了。我一人在田间的路上走,平展的地在等待种子,隐隐的呼喊在田垄间传动。四十多年里,我何曾远离过它们,它们又哪一天疏远过我?我掐一朵狗尾巴草,拿着它结的穗在手里捻动。我拐到沟边,在废弃的花生秧子间找到遗落的花生,摘下来剥开,它的饱满让我嚼着感到很是脆香,不舍得下咽。我放眼北边,是大河对岸的山西省,那里的山脉因遥远而苍茫,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从我小时候就是这样子了。
我有点不想走了,想留下来,渡过晚秋和长冬。
我住在自己的窑洞。现在窑洞边就长着萝卜和白菜,还有葱蒜。篱笆墙枣刺门,一片古意。小径通大路,小狗是伴侣。门前的大叶杨上有两个鸟窝,它们一冬都不会远离我。圈里有麦,缸里有面,地里有菜,壶里有油,还有什么担忧的呢?
马上满山的黄菊就开了。我记得条子沟那边的最盛。采一些晒干,泡茶,很能下火。一百年前我家种的那块地还在,地边去年的爬根草又密又软又厚,冬阳照着的时候,我很想躺在上边睡一觉。地头新出了几棵小杨树,很旺。我想冬天把它们移栽到我窑洞的后边。这样过不了两年,我回来不下车就能看见它们了。
宏岭现在几乎长住申洼村,他潇洒如山翁,进山如隐士,出山如名流。我若在家,他定来谈见闻,说新疆新乡陕西宁夏的故事,他长路得真知。申洼四姓,程江陈杜,加上西赵洼郭姓赵姓,几十年来骨血相连,乡情深厚。我会趁农闲走走每一户人家,老者垂垂,童者呀呀,有的这些年很少见了,有的根本没见过我。没事,我一开口老人就知道我是西村的我,我的乡音让年轻人不会认为我来自异乡,他们的父辈多是我的同学。村小,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人。
八里山下的泉水不知为我流了多少年?我现在就站在这水边,它照着我早不年轻的容颜。人们不知道,无名的八里山给我了多少感动,让我想起它就觉得自已富有得很。三十年前的激动,二十年前的高昂,十年前的感慨,现在的沉静,八里山是我的老师,它让我每一步都踏着时光有了回音。它让我心境总如能崖前青石下的小瀑布,不管来去都要明净对天。它让我永如峰回路转处的那株小柳那棵翠榆,年岁渐增而少有暮气,越是严冬越踮脚翘首仰望阳春。它让我流血受痛再严酷也不能后退,因脚下的小流不管再远也汇入了远海。它让我如崖上的酸枣,周身哪怕是刀丛剑刺也要显出色彩,不能埋没了一世生命无人看。山中有草树花木,有飞禽走兽,有鱼虾虫蛇,山中有我走不开的牵挂,回首更情深。四海走遍,人事历历,但八里山中的人总让我深长怀念,在夜半想起就要落泪。它是我血脉之源。
翻过八里山那边,到红土岭,是我三姐的院子。下去马家坡,我母亲出生的院子已经依稀如烟。再翻过一个高岗,是我奶奶的娘家村子侯沟,一百二十年前她哇哇着降世。过去兰洼,到杨家洼,我二姐已经在这里三十年了。往南的秦村,我大姐的一生给了这偏僻和艰难。天下多少小荒村,有情所系才牵挂。这些年,我欠亲人的太多了,我会到他们那里住,吃几天饭,说说好久想说在别处不能说的话。不管外面的人说我是谁,我的亲人知道我是谁,我也知道我是谁。
我不知道我在荒村静夜能否潜心读书。近来读书越来越想否定古人了。人们说辛弃疾掉书袋,那我觉得李白就没有从书袋里出来过,他的古风都是因前人自思的再创造,虽然超迈雄壮但毕竟原创意味少了。二十岁前,我真正的文字感觉都是在这小村完成的,异地的感觉不如烟尘。很穷的它能示我以丰厚,极小的它能启我以深远。我读书上房,听辘辘之声在寒冬五更的村头响起,一墙之隔传入耳中,少年的心莫名地多思起来。不忍心打破这寂静,我在想是谁在起早担水呢?是歪哥要到郁山拉煤,还是八伯到谷水赶会?还是怀哥要到观音堂上班?没想到这时外面下了雪,便再也难以入睡,起来,握着那把只剩下几根小竹竿的扫帚,以房门为端点,发出几条射线……轻轻的不想惊动家人,可不久孩子们推着桶箍上学的声音就在村里响起了……
也就二十多年,现在回想如回上古,鸡鸣萧萧如回到《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历史有时有加速度,有时瞬间沧海,可这么多年来看似不紧不慢的演进我们谁都没有觉察,猛一回首却如过千年如过千帆。心里的落差自认为难以接受百般叹息,可身边的岁月之河已流出好远,彩发破裤的青年已经是大小城市街头的流行风景了。人老乎?人不老乎?
不管它世道滔滔,该读的书还要读的。读了别人认识自己,看了古代知晓今天,见了懦弱才知刚烈,强汉刀枪有时不如慧妇寸心。当年读书的房子拆了,但砖瓦椽檩还堆在门前,瓦缝间的青草已经结实,有彼黍离离的味道了。现在夜里读书,能重拾当年的感觉,也必有这二十年闯荡的积淀感怀,也有明月清风的冲淡吧!笔力不敢称雄,气势未必就减,西方哲学,东方人文,百味在胸中涌起,自会有一番开悟吧!小村平平,没有驿道梅花,没有烽燧断桥,但诗意在我心中活着,它也便灵气如美好的小村。
冬夜的风使劲刮着,树木因扭动而咯吱,月光却是分外的清亮。树枝在淡淡的斑驳里轻摇,把月亮摇得更寒冷了。后半夜,天阴云重,黎明飘了雪花,麦田张开胸膛迎接,一切都如梦境。
窗户没有关好,几片雪花飘进来,落在书页上,没有化。几页残稿放着,砚里已经着冰。床上,有人刚刚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