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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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们的印象中,阿权的手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双手套。毛线织的,密密麻麻,不太好看,倒是暖和。手套的手背处还秀了个淡灰色的图案,像是张枫叶,或是一只从中间断成两截的小狗。可以看出,当初织这手套的人必定是用了心,不过心有余而力不足而已。

“这是你们的新同学。”

记得那是一场寒冬的大雪过后,乡里的小学全都放假了,但是就镇子里的依旧坚守着岗位。

“大家好,我叫阿权,是乡里面来的。”

记忆中阿权似乎一直是这样的,不喜言语。

“大家快说,阿权好。”

班主任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阿权好!”

一个班三十多个小学生,声音倒是整整齐齐的。就好像早读的时候从我们的嘴中会挤出来些有板有眼的课文一样,这些课文我们大多不懂,但是路过的家长依旧会指手画脚道“多乖的孩子啊。”之类的。

“阿权你去坐王潘边上吧。”

班主任微笑着说。王潘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是教导处的常客,不过学习倒是不错。

“好漂亮的手套。”

在小朋友里,王潘的花言巧语绝对算得上数一数二的。

“唔。”

不过阿权倒是正好相反,他的不善言语是那颗只知道老老实实过日子的心导致的。说话间,这个满脸通红的小屁孩儿将双手紧紧夹在双腿间,这是觉得自己的手套遭受到了坏人的觊觎之后所产生的正常防御机制。

王潘尴尬地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了。

其实阿权也想过,自己的行为是否有些过分,毕竟没人愿意被别人当作反面角色。也许道个歉?王潘每天笑呵呵的,没准就会原谅自己冒失的行为。

但好像,阿权又有些多虑了。每天笑呵呵的王潘似乎完全没有把这事儿给放心上,早到时互相打着招呼,晚归时也不忘道个别,除了课间那家伙喜欢到处疯玩以外,课堂上两人还会动不动讨论些容易混淆人思维的问题。一切都像阿权所希望的那样,日子,就这样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缓慢但是稳当。

一直到下一年的开学典礼。终于,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相信,大部分的小朋友,是纯洁的,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你们之中总会有那么几颗老鼠屎……”

班主任在升旗台上慷慨陈词,头顶上的国旗下垂着就像是此时此刻的全场耷拉着脑袋的学生们一样。纯洁是什么?老鼠屎是什么?他们不懂。当然了,对于班主任来说,这并不重要,因为这话根本就不是对台下坐着的这帮小屁孩儿说的。他们还小啥都不懂,但是站在他们身后的家长都懂啊,小孩子的选择,不就是家长的选择么?

当天阿权的父亲来了,典礼结束后还和老师在办公室里聊了好久,阿权就在外面等着。父亲出来的时候,他看见父亲满头大汗。

“权啊,你就先委屈着,爸爸下周再来看你。”

父亲笑起来的样子像是在哭泣。说完又交代了些事情,比如要听老师的话啊,上课不许和同桌讲话啊,不要耽搁学习啊之类的。然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阿权就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只觉得,父亲远去的背影,消瘦的,都快要认不出了。

“你爸?”

照例,回到教室和王潘见面的时候,是对方先搭话的。毕竟小孩子说话也不怎么喜欢客套道好,所以就要求先开口的那一个有比较好的找话题的能力。

“唔。”

不过这一次,王潘少见地没有找对话题。阿权似乎并不喜欢与人聊自己的父亲,因为不知为什么,一提到这个男人,阿权的胸口就莫名地堵。

“嘿,天这么暖,你怎么还带个手套!”

这时,班里几个同王潘一样爱闹事儿的插入了话题,那几个家伙从自己前排的位置走了过来,脸上笑嘻嘻的。

“我……”

阿权着急着解释,一时间竟忘了自己不善言语了,刚一开口,就迫于能力所限,便嘴巴哑火儿了。

“你你你什么?和我们不一样,你就是个那啥?”

那几个爱闹事儿的说着看了眼王潘。阿权知道王潘之前一直和那帮家伙裹在一块儿。

“班主任在台上说的。”

那几个家伙嬉笑着提示了下,这次就更明显了,他们甚至拍了拍王潘的肩,这便让后者没有退路了。

“老鼠屎?”

生存还是死亡,正如莎士比亚所说,这是一个问题。虽然王潘在说这话的时候上升着语调,但是这远不能缓和这个问题的尖锐性。如刀子一般,插进了一旁这个乡里来的孩子的心。

完了那帮人满意而归,独留下两人安静地并排而坐,气氛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

这大概是报应吧?阿权觉着这一切是自己自私自利所导致的,要是自己更主动些去和王潘做朋友,对方也就不会这样了。自私的人是不配有朋友的,这话是母亲说的,而阿权对于母亲的话,是完全不会有任何异议的。

于是这沉重而怪异的气氛就在这对同桌之间弥漫了一整个星期。

“嘿,儿子。”

马路的对面,一个男人刚下面包车,就冲着阿权打招呼。要不是仔细盯了好久,阿权还真的认不出眼前这个瘦的像根牙签的男人,便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仍旧是一脸故作轻松的微笑,两只手,一边一个大蛇皮袋子。袋子里,分别有一只乌鸡。

头一只两人在餐馆里叫人帮炖了,那厨师也是个好人,就收了十几块的佐料前。另一只,在父亲从班主任的办公室出来后就没见着了。

“权啊,我跟你老师谈了,她觉着你应该往前坐几排。”

父亲脸上的胡茬今天应该是特地清理过的,不过可能是因为赶时间,嘴唇两边的几挫没清干净。

“啊?”

阿权不知该如何是好。本来嘴就笨的他碰到这种情况就应该是这样的。

“啊什么,你服从安排。好好学习。”

父亲说,更像是命令。当然,他并不像个优秀的指挥官。

“可是我现在学习也不差啊。”

阿权没有撒谎,虽说是坐在后几排,但是阿权的成绩,一直是排在班里前几的。他觉得这和自己的同桌,王潘,有着很大的关系。而如今,自己似乎就要离开他了。

“别废话!要你去你就去,你个小孩子懂什么!”

父亲说的在理儿,小孩子是永远理解不了大人的苦心的。当然,大人也还永远理解不了小孩子的纯情的。

“老师,我想找你说个事儿。”

父亲走后,阿权又来到了班主任的办公室。对于小孩子而言,这里就像是个黑洞,任何欢乐进了这里,都别想再出来了。老实说,这真不像是阿权的风格,他是向来逆来顺受的。

“嗯。”

班主任正专心地写着什么,下意识地答应,头也不抬。办公室的另一边其他老师的办公桌下,阿权看见了自家的蛇皮口袋。

“我想……”

阿权刚想说话。

“阿嚏!”

班主任一声泪如雨下的喷嚏着实吓了他一跳。

“不好意思,我有些过敏……”

班主任很不好意思地抬头说,却在看见阿权之后怔了一秒钟。

“我们出去谈吧,我在这儿恐怕会一直打喷嚏。”

班主任笑着说,在走出办公室并关上门的时候,视线却不自主地看向了那个蛇皮袋。阿权虽然不善言语,但是上帝却给他打开了善于观察的窗户。

“老师,我不想换位置。”

阿权就直说了,他知道自己别的话也说不明白。

“座位是按大家所有人的集体意愿来改的,哪是你我就能决定的?”

班主任还是个老江湖,一句话,就终结了阿权所有的想法。

谈判无果,只能静候发落了。阿权本来准备,在王潘下一次主动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自己就道歉。为了王潘的一句“嘿”,他等了一周了,并且以为自己可以永远等下去。从小到大,他一直觉得,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自己的,时间还是会站在自己这一边的。但是如今,时间也厌倦了自己的懦弱。

就在班主任宣布阿权坐到第一排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是永远也没有机会道歉了。前排到后排,是阿权一辈子都跨不过的距离。

“嘿,老鼠屎,怎么还不把手套拿掉?”

更令阿权绝望的是,这一次阿权的同桌,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那帮家伙中的一个。现在好了,每到下课,那帮家伙都会聚集在阿权周围,“老鼠屎,老鼠屎”地叫着。

人的欲望,是永远都无法满足的,尤其是对于权力和征服欲。你给了他块橡皮,明天,他就会想要两块。并不是因为不够用,只是单纯的,觉得爽而已。

“老鼠屎,你把手套摘下来我们看看嘛!”

那帮家伙终于,是想要第二块橡皮了。

“对啊,对啊,里面一定是丑陋的老鼠爪子。”

说着,胆子大的一个就开始扯阿权的手套。

“不是!不是!”

阿权有气无力地说着,一边用双腿紧紧夹着手套。

眼看着手套就要被扯烂。

只听得“呼”的一声,一块儿板砖一样的东西越过围观人群的头顶,从后排飞了过来。径直砸在扯的最凶的那家伙的手臂上。是一本字典。

那人“哇”了一声,就往地上一倒,哼哼唧唧了起来。

“你干嘛!”

那帮家伙指着丢字典的那人嚷嚷着。有几个都开始卷起了袖子,看样子是准备大干一架了。

阿权也回过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王潘。

“你们可以打我,但是我保证,你们中间,有一个会受重伤。”

王潘起身走了过来,然后人群之中弯下腰,捡起字典。完了又走回了自己的座位,也没有和阿权说一句关心的话语。但是阿权清楚,该说的,王潘都说过了。

至于那帮前几秒还气焰嚣张的家伙,除了地上那个还哼哼唧唧以外,没一个人敢作声的。毕竟这个临时靠欲望所组建起来的团体里,没有哪一个,会真正愿意为了团体去牺牲一下自己。

这事儿闹得很大,校长都亲自参与了调查。事情的结果是双方和解,王潘的父母虽然很不愿意,但依旧是把被砸到的那家伙的医药费给付了。说是医药费,但大多是检查费用,查完其实啥事儿也没有。

“我和爸说了,决定回乡里去读书。”

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阿权觉得自己应该和王潘道个别。此时已经是盛夏,阿权的手套依旧没有摘下来。

“也好。我这边没事儿,那帮人就纸老虎,也不敢动我。”

王潘笑着说。

“那再见了?”

阿权说。

“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留个纪念品什么的。”

王潘虽然很不愿意说出来,但是看得出来,这家伙舍不得。他很想说留下吧,我可以保护你,但是,他也知道这话自己说不出口。毕竟受伤的不是自己。

“什么纪念品呢?”

阿权没有头绪。

“这个啊。”

王潘笑嘻嘻地指了指那双似乎是从来没有脱下过的手套。

“唔。”

一听这话,阿权又摆出了那模样,依旧是双手紧紧地卡在双腿间。

“哈哈,你这家伙,以后记得来看我。”

王潘大笑一声,就走了。

留下呆呆的阿权愣在原地,他的喉咙里,依旧卡着那句道歉。

其实双方都知道,这一走,大概就是永别了。

毕竟这两个人的人生,是如此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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