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归去来

||五品侍郎桓远之在朝堂目睹同僚血溅三尺。

||怀揣着《归去来兮辞》的卷轴,他连夜逃回故乡云泽乡。

||迎接他的却是荒芜田园、虎视眈眈的豪强杜衡,以及暗中投靠豪强的老仆。

||杜衡送来重礼:“归隐?不过是另一种官场罢了。”

||桓远之闭门谢客,在檐下听雨种菊。

||当朝廷征税官与杜衡勾结逼死老农时,他散尽家财替民抵税。

||洪水肆虐之夜,他掘开杜家堰口泄洪。

||雨过天晴,他抱着老农的孤女坐在废墟上。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这一次,他的归去有了全新的意义。

冰冷的晨曦,吝啬地渗入尚书省议事堂那扇沉重的雕花木窗,勉强照亮了弥漫着墨臭与沉滞空气的空间。堂内,数十位身着各色官袍的身影,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腥甜气味,源头就在那光洁如镜的紫檀木地面中央——一滩尚未完全干涸、颜色暗得发紫的血迹,像一只狰狞的眼睛,死死瞪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吏部考功司郎中刘豫就倒在那片污秽里,身体古怪地蜷曲着,头颈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向一边,空洞的双眼直直望向藻井深处那片幽暗的彩绘云纹。就在片刻之前,他还在慷慨陈词,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矛头直指当朝权倾一时的太尉。而下一刻,两名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出现的金吾卫,便将他像拖拽一捆破败的柴草般拖了出去。那声短促到几乎被忽略的闷响,从隔壁的廊庑传来,清晰地刺穿了议事堂死一般的寂静,也刺穿了每一个人的耳膜,继而凝固在所有人的脊背上。

桓远之站在后排靠近立柱的阴影里,五品侍郎的绯色官袍此刻沉重得如同浸满了冰水,紧紧裹在身上,寒意直透骨髓。他垂在宽大袍袖里的手,死死攥着一个东西——一卷用寻常青布包裹、已然被汗水濡湿的卷轴。指尖深陷,几乎要嵌进那坚硬的木轴之中。那里面,是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每一个字,此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手心,烫着他的心。刘豫那张因愤怒而扭曲、最终化为死寂的面孔,与卷轴里“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的墨字反复重叠、撕扯。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喉头涌上浓烈的酸腐气息,又被强行压了回去,只余下舌根一片苦涩。

“诸公,”一个平板无波、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来自端坐于上首阴影里的吏部尚书。他眼皮都未曾抬一下,仿佛方才被拖走的不是一位同僚,而是一只碍眼的蚊蝇,“刘豫诽谤重臣,构陷忠良,罪证确凿,业已伏法。望诸公以此为鉴,同心戮力,共维朝纲。”

“同心戮力,共维朝纲……”稀稀拉拉、参差不齐的应和声,如同秋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在堂中虚弱地飘荡了几下,便迅速消散在更深的寂静里。没有人敢去看那片血迹,也没有人敢看尚书的脸,目光都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方寸之地,或飘向窗外那片灰蒙蒙、令人窒息的天光。

散议的钟声沉闷地敲响,官员们如同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动作僵硬而迅疾,鱼贯而出,脚步踏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却极力避开那片中心地带。那滩暗紫色的污迹,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走了所有人的视线,又令人避之唯恐不及。桓远之混在人群中,低垂着头,步履沉重地挪动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或明或暗地扫过他的后背,带着审视、揣测,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刘豫,不去想那滩血,不去想尚书那句冰冷的“同心戮力”。他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袖中那份沉甸甸的卷轴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帛粗糙的纹理,那里面包裹的文字,是“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是“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桓侍郎,留步。”

一个声音自身侧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亲昵的黏腻。桓远之脚步一顿,心猛地一沉。是同僚王弼,一个脸上常年挂着谦和笑容、眼神却总在他人腰间鱼袋和袖中奏疏上逡巡的户部郎中。王弼紧走几步,与他并肩,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关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热气喷在桓远之耳畔:“刘豫……唉,也是糊涂。远之兄今日神色不佳,想是受了惊吓?莫要太过介怀。”他顿了顿,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桓远之紧攥的袖口,“听闻兄台近日颇喜陶元亮诗文?风骨清雅,令人神往。只是……”他凑得更近,那股子官场浸淫出的混合着熏香与算计的气息扑面而来,“风骨二字,有时亦需审时度势。恰如小弟偶得一卷前朝孤本,价值不菲,置于案头,徒增烦恼。兄台雅好此道,不若代小弟收着,也算物得其所?”他袖中微动,一个沉甸甸、触感冰凉的硬物悄然递了过来。

贿赂。试探。或者两者兼而有之。在刘豫刚刚血溅当场的此刻,这递过来的,哪里是什么孤本?分明是一块烧红的烙铁!是要将他桓远之也牢牢焊死在这座吃人的囚笼边上!

桓远之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方才强压下的恶心感再次汹涌翻腾。他猛地侧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坚决,避开了那递来的物件,也避开了王弼那张令人作呕的笑脸。袖中的卷轴被他攥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王兄好意,心领。”桓远之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然桓某才疏学浅,不敢当此雅意。陶公之志,在山水之间,不在案牍孤本。告辞。”他不敢再看王弼瞬间变得阴沉的眼神,更不敢停留半分,几乎是踉跄着,加快脚步,几乎是逃离一般,将自己从那片令人窒息的腥甜空气和黏腻算计中挣脱出来。

直到那高大阴森的尚书省门楼被远远甩在身后,直到长安城喧嚣的市声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桓远之才敢停下脚步,背靠着一堵冰冷的坊墙,大口喘息。阳光刺眼,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袖中的卷轴,坚硬地硌着他的手臂,提醒着他那唯一的去处。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那无声的呐喊在他胸腔里疯狂鼓荡。不是厌倦,不是清高,是恐惧!是对这片吞噬血肉的泥沼最本能的逃离!他猛地直起身,再没有半分犹豫,汇入汹涌的人流,目标只有一个方向——城南的驿站。租一辆最快最不起眼的青布马车,离开这座巨大的坟墓,立刻,马上!

车轮碾过官道,辚辚作响,单调而急促,仿佛在为他逃离的决心打着节拍。长安城那庞大而压抑的轮廓,连同那滩刺目的血迹和同僚们苍白的脸,终于被重重叠叠的山峦和逐渐浓郁的绿意所取代。桓远之紧绷的神经,在远离权力中心数百里后,才稍稍松弛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解开青布包裹,展开那卷《归去来兮辞》。泛黄的纸页上,墨迹遒劲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跳动:“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乃瞻衡宇,载欣载奔。”

快了,就快了!他撩开车帘,贪婪地呼吸着山野间清冽的空气,混合着泥土、青草和野花的芬芳,驱散了肺腑间残留的朝堂浊气。眼前开始浮现出云泽乡的模样:清澈见底的云泽湖,倒映着蓝天白云;自家那座依山傍水的庄园,白墙黛瓦,掩映在绿树之中;屋后那片属于他的小小菊圃,秋日里该是怎样一片金黄灿烂?还有阿沅,那个总爱在湖边洗衣、笑声像银铃一样的邻家姑娘,此刻是否正在湖边,哼着那支古老的采菱歌?

“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桓远之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勾勒出这漫长归途中的第一抹真正轻松的笑意。他闭上眼,想象着推开那扇熟悉的院门时,老仆福伯惊喜的面容,小厮阿旺笨拙却真诚的问候。那将是污秽之后彻底的涤荡,是风暴之后宁静的港湾。

然而,当马车终于驶入云泽乡的地界,当记忆中的景象一点点铺陈在眼前,桓远之嘴角的笑意,却如同被寒风吹拂的烛火,一点点地凝固、僵硬,最终彻底熄灭。

记忆里波光粼粼、如同嵌在大地上的蓝宝石般的云泽湖,如今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浅滩。大片裸露的湖床龟裂着丑陋的纹路,散发着水草腐烂的腥臭。几只瘦骨嶙峋的水鸟在泥泞中徒劳地翻找着,发出凄凉的哀鸣。湖边那些熟悉的柳树,叶子稀疏枯黄,无精打采地垂着枝条。

马车沿着记忆中的道路前行,两旁的田地更是触目惊心。本该是稻浪翻滚的时节,视野所及,却尽是荒草!齐腰高的稗草、枯黄的茅草、缠绕的藤蔓,肆无忌惮地占领了曾经肥沃的土地,在风中萧索地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大地无声的哭泣。偶尔能看到一小片稀稀拉拉的庄稼,也是蔫头耷脑,叶片焦黄,毫无生气。几只瘦小的麻雀在荒草间跳跃,更添几分破败。

桓远之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湖底。他推开马车小窗,对着赶车的老把式,声音干涩地问:“老丈,这……这云泽乡的田地,何以荒芜至此?我记得当年……”

老把式回头瞥了一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同情,有无奈,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他叹了口气,鞭梢无力地指了指远处一片明显被精心打理过、绿意盎然的田地:“郎君是外乡人吧?或是久未归家了?唉,世道艰难啊。您瞧见那一片好田没?那是杜老爷家的。杜老爷,杜衡杜大官人,如今是咱们云泽乡方圆几十里响当当的人物。这水……这地气……都往他那边聚喽。寻常人家,租子重,水又争不过,种下去也是白费力气,不如撂荒,出去寻口饭吃。”

杜衡?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刺,扎进了桓远之混乱的思绪。他费力地在久远的记忆里搜寻。似乎……是邻村一个家道中落的旁支子弟?当年离开时,此人不过是个在乡里游手好闲、有些小聪明的破落户。短短数年,竟成了盘踞一方、能令沃土成荒的豪强?

马车终于在一座略显破败的庄园前停下。这便是桓远之魂牵梦萦的“衡宇”了。白墙早已斑驳,爬满了深绿的苔痕和雨水冲刷留下的污迹。院门上的黑漆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白的木头。门环锈迹斑斑。唯有门楣上那块刻着“耕读传家”的石匾,虽蒙了尘,字迹倒还清晰,透着一股子倔强。

桓远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失落与不安,上前叩响了门环。

“吱呀——”一声,门开了条缝。一张布满皱纹、写满惊愕的老脸探了出来。正是老仆福伯。他浑浊的眼睛在桓远之身上停留了好几秒,才猛地睁大,嘴唇哆嗦着:“少……少爷?是少爷回来了?真是少爷!”他慌忙拉开大门,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笨拙,声音带着哭腔,“老天开眼!少爷您可算回来了!”他一边语无伦次地说着,一边撩起衣角擦拭眼角。

“福伯,是我,远之回来了。”桓远之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的暖意,连忙扶住老人微微颤抖的手臂。他环顾四周,庭院比他记忆中缩小了许多,也破败了许多。青石铺就的小径缝隙里长满了杂草,角落堆放着些破损的农具,蒙着厚厚的灰尘。只有墙角几株半死不活的菊花,勉强抽出几片绿叶,算是唯一的生机。

“快,快进来!阿旺!阿旺!死小子跑哪儿去了?少爷回来了!”福伯激动地朝里面喊着,又转向桓远之,脸上堆着笑,眼中却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少爷一路辛苦,快进屋歇着。老奴这就去烧水沏茶。这家里……唉,少爷您不在,老奴和小厮们守着这空宅子,也没个主心骨,疏于打理,让您见笑了。”

这时,一个十七八岁、面黄肌瘦的小厮才慌慌张张地从后院跑出来,正是阿旺。他怯生生地看着桓远之,笨拙地行了个礼,眼神躲闪,讷讷地叫了声“少爷”,便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全然没有桓远之想象中的“稚子候门”的欢欣。

福伯一边张罗着让阿旺去搬行李,一边絮絮叨叨:“少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家里,总算有个主事的了。您不知道,这些年……”他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乡里不太平啊。那杜衡杜老爷,势力越来越大,手眼通天,连县太爷都让他三分。咱们家……唉,守着这点祖产,没少受气。田租收不上来,湖里的鱼也难打……老奴无能,只能尽力守着这宅子等少爷回来。”

桓远之默默听着,目光扫过福伯看似恭顺却闪烁不定的眼神,扫过阿旺那过分紧张、不敢与他对视的神情,再看向庭院中那些显然许久未动、随意堆放的杂物。一种冰冷的直觉告诉他,这表面的欢迎之下,涌动着某种他尚未看清的暗流。田园不仅荒芜了,连这最后的归处,似乎也并非记忆中那个可以彻底放松的港湾。那卷《归去来兮辞》,此刻安静地躺在他随身的行囊里,上面的“载欣载奔”四个字,此刻读来,竟带着一丝无声的讽刺。

桓远之归家的消息,如同投入沉寂湖面的一颗石子,迅速在云泽乡漾开层层涟漪。这涟漪带着复杂的意味,好奇、观望,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桓远之深居简出,每日只是清理庭院的荒草,侍弄墙角那几株半死不活的菊花,或在檐下读书,听雨声淅沥。他刻意避开与乡邻的接触,只想在这方寸之地,寻得片刻安宁,舔舐在长安留下的惊悸伤口。那卷《归去来兮辞》就放在手边,成了他唯一的精神慰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归家后的第三日清晨,这刻意营造的宁静便被一阵喧哗打破了。

沉重的叩门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福伯小跑着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几个穿着簇新绸缎短褂、神情倨傲的家丁,簇拥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胖子。胖子面皮白净,一双小眼睛滴溜溜地转,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手里捧着一个盖着红绸的托盘。

“桓老爷安好!小的是杜府管事,杜贵。奉我家杜衡老爷之命,特来拜会新归乡的桓老爷!”杜贵的嗓音又尖又亮,穿透了清晨的薄雾,也穿透了桓家并不厚实的院墙,引得附近几户人家的门缝里都探出了张望的眼睛。

福伯有些慌乱地看向闻声走来的桓远之。桓远之面色平静,走到门口,目光落在杜贵那张油滑的笑脸上,淡淡道:“杜管事客气了。桓某一介归田之人,当不起‘老爷’之称,更不敢劳杜大官人挂念。”

“哎哟,桓老爷您太谦了!”杜贵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仿佛没听出桓远之话里的疏离,自顾自地提高声调,“谁不知道您是从京城五品大员的位置上荣归故里的?那可是见过大世面、做过大事的人物!我家老爷说了,您这一回来,可是给咱们整个云泽乡都添了光彩!这不,特意命小的备下一点薄礼,聊表心意,也是替乡邻们给桓老爷您接风洗尘!”他一边说,一边猛地掀开托盘上的红绸。

阳光下,托盘里的东西折射出刺眼的光芒——一对沉甸甸、做工考究的赤金马镫!那黄澄澄的金色,带着赤裸裸的财富与权力的炫耀,灼得人眼睛生疼。

围观的乡邻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金马镫!这哪里是什么“薄礼”?简直是明晃晃的示威!

杜贵得意地扫了一眼周围,目光最后落回桓远之脸上,笑容更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我家老爷还让小的带句话给桓老爷:这归隐田园嘛,听着是风雅。可说到底,不过是换了个地界的官场罢了。该拜的山头,该走的门路,一样也少不了。桓老爷是明白人,自然懂得其中的道理。日后在云泽乡,有什么事,尽管开口,我家老爷定然照应!”

空气仿佛凝固了。福伯脸色煞白,紧张地看着桓远之。围观的乡邻更是屏住了呼吸,目光在金光闪闪的马镫和桓远之平静无波的脸上来回逡巡。这杜衡,哪里是来送礼?分明是来划地盘、定规矩的!这金马镫,就是一道无形的界碑,逼着桓远之表态:是俯首称臣,还是……?

桓远之的目光在那对刺目的金马镫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洞悉。他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接那托盘,而是指向门外。

“杜管事的心意,桓某心领。”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桓某辞官归隐,只为求一隅清净,种菊读书,了此残生。官场规矩,山头门路,早已抛却。杜大官人的厚礼,恕不敢受。请原物带回。福伯,送客。”说完,他不再看杜贵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也不理会周围惊愕的目光,径自转身,背对着那炫目的金光和喧嚣,一步步走回庭院深处,走向檐下那张放着《归去来兮辞》的竹几。

“桓老爷!您这……”杜贵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随即化为恼怒,还想再说什么。

“杜管事,请吧。”福伯硬着头皮上前,声音带着颤,却还是挡在了门口。

杜贵恨恨地瞪了一眼桓远之的背影,又环视了一圈噤若寒蝉的乡邻,冷哼一声,猛地将红绸重新盖在金马镫上:“不识抬举!咱们走着瞧!”他带着家丁,气冲冲地转身离去。

沉重的院门在福伯颤抖的手中关上,隔绝了外面的窥探。桓远之坐在檐下,听着外面杜贵一行骂骂咧咧远去的脚步声,目光落在书卷上那句“门虽设而常关”。他轻轻拂去落在书页上的一片微尘。拒礼闭门,只是开始。杜衡那张无形的网,已然张开。而他的归去来兮,注定无法只在篱笆墙内听雨种菊。

拒收金马镫的风波,并未因桓远之的闭门而平息,反而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杜衡心中炸开了更盛的怒火与忌惮。桓远之的“不识抬举”,在杜衡看来,无异于一种公然的挑战,是对他云泽乡霸主地位的藐视。报复的阴影,如同夏日暴雨前的乌云,沉沉地压向桓家那几亩本就贫瘠的土地。

秋收刚过,田赋催征的铜锣声便带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促和蛮横,在云泽乡的阡陌间咣咣敲响。领头的是个面生的税吏,姓吴,生得獐头鼠目,眼神里透着股油滑的狠厉。他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手持水火棍的差役,簇拥着杜府那个管事杜贵。杜贵脸上挂着阴冷的笑,摇着把折扇,俨然一副监军的模样。

催征的队伍,在桓家的田头停下了脚步。吴税吏叉着腰,趾高气扬地扫视着桓远之亲自带着阿旺辛苦收割、堆在田埂上那几小堆明显干瘪歉收的稻谷,嘴角撇出一丝冷笑。

“桓老爷,”吴税吏拖长了音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刁难,“您这田里收成……啧啧,怕是不太够数吧?今年的赋税,可是按上等水田的定额征的,一粒也不能少!”

桓远之放下手中的镰刀,站直身体,平静地看着他:“吴书办明鉴。今岁天旱,湖水不足,灌溉艰难,收成只有往年六成。这是天灾,非人力可为。赋税之数,按实产缴纳,方合朝廷法度。”

“法度?”杜贵摇着扇子踱上前,嗤笑一声,“桓老爷,您是从京城回来的大官,这法度嘛,自然是您懂得多。可这‘实产’二字,也得我们书办老爷查勘了才算数!吴书办说不够,那就是不够!”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带着赤裸裸的威胁,“您当初要是收下了我们老爷的金马镫,这‘实产’嘛,自然就好说话了。可惜啊……”

吴税吏立刻挺直了腰板,厉声道:“不错!本吏查勘,桓家田亩,隐匿产出,蓄意抗税!来人,给我搜!看看他家里还藏着多少粮食!”

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立刻就要往桓家院子里冲。

“住手!”桓远之脸色一沉,挡在院门前,目光锐利如刀,“无凭无据,私闯民宅,尔等眼中可还有王法?!”

他的气势让差役们脚步一滞。吴税吏和杜贵也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竟有如此锋芒。

“王法?”杜贵恼羞成怒,“在这云泽乡,我们老爷的话就是王法!给我……”

他话音未落,旁边田埂上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老天爷啊!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石伯家的田里,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农石伯,正死死抱着一个差役的腿,他面前一小堆稻谷被差役踢得七零八落。石伯的老伴和儿媳跪在地上磕头哀求,小孙女吓得哇哇大哭。

“差爷!差爷开恩啊!”石伯涕泪横流,“我家就这点口粮了!全交了税,我们一家老小冬天就得饿死啊!求求您高抬贵手,宽限些时日吧!”

“滚开!老东西!”被抱住的差役不耐烦地一脚踹在石伯心窝上。石伯惨叫一声,向后倒去,枯瘦的身体重重摔在泥地里,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抽搐着,嘴角溢出血沫。

“爹!”

“老头子!”

石伯的老伴和儿媳哭喊着扑上去。

“石伯!”桓远之看得目眦欲裂,就要冲过去。

“站住!”杜贵却猛地挡在他面前,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桓老爷,您自身都难保了,还有闲心管别人家的闲事?还是先想想怎么凑齐您家的税粮吧!给我搜!”

差役们再次冲向桓家院子。阿旺吓得缩在墙角发抖。福伯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在桓远之、差役和倒地的石伯之间游移。

混乱中,桓远之的目光死死盯住石伯痛苦蜷缩的身影,又猛地转向杜贵那张得意洋洋的脸。一股冰冷的怒火,如同地底的岩浆,在他胸中奔涌、冲撞,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袖中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然而,就在差役将要撞开院门的刹那,桓远之猛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焚毁一切的冲动。他不能硬拼,那只会让局面更糟,给杜贵更多借口。

“慢着!”桓远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压过了场中的哭嚎和喧哗。

所有人都看向他,连杜贵和吴税吏都愣了一下。

桓远之的目光掠过如狼似虎的差役,掠过痛苦的石伯一家,最后落在杜贵脸上,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赋税,乃民之本分。桓某虽清贫,亦知国法。我家的税粮,一粒不会少。”

他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石伯家的税,我桓远之,一并担了!”

此言一出,全场皆惊!连地上痛苦呻吟的石伯都忘了疼,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难以置信的泪光。

“少爷!不可啊!”福伯失声惊叫,脸上血色尽褪。阿旺也惊呆了。

杜贵脸上的狞笑僵住了,随即化为极度的错愕和一丝被拂逆的暴怒:“你……你说什么?!”

“我说,”桓远之挺直了脊背,如同庭院里那株在秋风中依旧挺立的青竹,朗声道,“石伯家的税,我桓远之代缴!吴书办,杜管事,请点算清楚,我桓家仓中存粮若不足,便卖田卖地,典当家私,绝不少朝廷一文钱!只是,尔等需立下字据,证明石伯家赋税已清,不得再行骚扰!”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田野间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凛然。那卷《归去来兮辞》里“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的句子,此刻仿佛有了全新的、沉重的分量。归隐,不是逃避,当豺狼堵门、乡邻泣血之时,这“归去”,便意味着另一种更沉重的承担。

桓家的仓廪,在桓远之的决断下,几乎被彻底掏空。多年积攒的存粮,连同新收上来的那点可怜的稻谷,被吴税吏和杜贵带着差役,毫不留情地尽数装车拉走。粮车吱呀作响,碾过尘土,如同碾在每一个围观的乡邻心上。石伯家那份沉重的赋税,最终折算成了桓远之祖上传下的二十亩良田的地契——那是桓家最后一点像样的产业,被杜贵冷笑着揣入怀中。

尘埃落定,喧嚣散去。桓家破败的庭院里,只剩下被搬空粮仓的寂寥和福伯压抑的、带着绝望的啜泣。

“少爷……您这是何苦啊……”福伯老泪纵横,看着空荡荡的粮仓和主屋书案上被翻得乱七八糟、准备变卖的古籍字画,“为了石伯一家,把家底都掏空了,连祖田都……都卖了!这往后……可怎么活啊!”他捶打着自己的胸口,痛心疾首,“您这是中了杜衡的计啊!他就是要把您往死里逼!”

桓远之坐在廊下,脸色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释然。他轻轻抚摸着书案上一方陪伴他多年的旧砚台,低声道:“福伯,仓廪空了,可以再填。田地卖了,只要人在,总有办法。石伯一家若交不出税粮,今夜,他家的房梁上,可能就得多挂几条人命。人命,填不回来。”

他抬起头,望向院墙外灰蒙蒙的天空:“归去来兮,非为苟全性命于乱世。若眼见乡邻因我之‘清高’而家破人亡,我这归隐,与长安朝堂上的苟且偷生,又有何异?”

福伯的哭声顿住了,怔怔地看着桓远之。阿旺站在角落里,也停止了发抖,眼神复杂地看着自家少爷。

然而,桓远之没有看到,在他转身去整理散乱书卷时,福伯那浑浊的眼中,绝望深处,竟悄然掠过一丝怨毒和挣扎。他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地走向后院柴房,在堆满杂物的角落里一阵摸索,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木匣。他颤抖着打开,里面赫然是几张泛黄的田契地契——桓家仅存的、位置最为偏僻贫瘠的几块坡地,以及这所老宅的地契!这本是桓远之最后的退路,是他准备在万不得已时变卖以维持生计的根!

福伯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扭曲着,恐惧、贪婪、对未来的绝望交织在一起。他猛地将木匣重新裹紧,死死抱在怀里,像抱着救命稻草,又像抱着烧红的烙铁。他佝偻的身影,在昏暗的柴房里,如同一个绝望的幽灵。

“少爷……别怪我……您清高……您仁义……可老奴……老奴只想活命啊……”他对着虚空,发出无声的嘶喊。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后院的角门被无声地拉开一条缝。福伯鬼鬼祟祟地探出头,左右张望一番,确认无人,才像只受惊的老鼠般溜了出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通往杜家庄园方向的沉沉夜色里。他怀里,紧紧揣着那个油布包裹的木匣。

风雨,总是接踵而至。深秋的尾声,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狂暴的秋汛彻底撕碎。

起先只是连绵的阴雨,淅淅沥沥,下得人心烦意乱。桓远之看着庭院里积蓄的雨水,心中隐隐不安。云泽湖水位早已不正常地高涨。然而,雨势毫无停歇之意,反而在几天后骤然升级。天空仿佛被捅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河倒悬,暴雨如注,白昼如同黑夜。狂风在屋外凄厉地嘶吼,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地抽打着屋顶、门窗,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噼啪声。

云泽湖像一个被强行灌满了水的皮囊,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上涨,浑浊的浪头汹涌地拍击着脆弱的堤岸。湖水漫溢出来,倒灌进地势低洼的村庄和田地。整个云泽乡,迅速沦为一片泽国。

桓远之家地势稍高,暂时还未进水,但庭院里积水已没过脚踝。他站在门廊下,忧心如焚地望着外面混沌一片的雨幕。风声雨声中,夹杂着远处传来的房屋倒塌的轰隆声、树木折断的咔嚓声,以及……隐约的、令人心碎的哭喊呼救声!

“阿旺!跟我出去看看!”桓远之再也无法安坐,抓起一件蓑衣披上,就要冲入雨中。

“少爷!雨太大了!危险!”阿旺惊恐地拉住他。

“顾不上了!救人要紧!”桓远之挣脱阿旺,一脚踏入冰冷的积水中。冰冷的雨水瞬间灌入脖颈,激得他一个哆嗦。就在这时,院门被撞得砰砰作响,夹杂着嘶哑的哭喊:“桓老爷!桓老爷救命啊!”

桓远之奋力拉开被水压住的院门,只见浑身湿透、脸上满是泥浆和泪水的石伯儿媳,怀里紧紧抱着她的小女儿,雨水和泪水在她脸上纵横流淌。

“桓老爷!水……水太大了!我家屋子……塌了半边!公公他……他为了堵水,被……被塌下来的房梁……”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巨大的悲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桓远之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攫住了他。他扶住摇摇欲坠的石家儿媳,急声问:“石伯呢?其他人呢?”

“公公……没了……”石家儿媳嚎啕大哭,“婆婆……婆婆腿被压住了,还在水里……阿旺哥!求求你,救救我婆婆!”她转向阿旺,眼中是濒死的哀求。

阿旺看着外面如瀑布般倾泻的暴雨和汹涌的积水,脸上满是恐惧和犹豫。

桓远之猛地一推阿旺,厉声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救人!带上绳子!”他迅速解下自己身上的蓑衣,裹在石家小孙女瑟瑟发抖的身上,将孩子塞给惊魂未定的福伯:“福伯,看好孩子!”自己则抄起门边一根粗木棍,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狂暴的雨幕之中。

阿旺被推得一踉跄,看着少爷瞬间消失在雨帘中的背影,再看看石家儿媳那绝望哀求的眼神,一咬牙,也抓起一根木棍,跟着冲了出去。

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抽打在脸上,几乎让人窒息。狂风卷着雨幕,视线一片模糊。积水深及大腿,冰冷刺骨,水下是淤泥、碎石、断裂的树枝,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桓远之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石伯家方向艰难跋涉。耳边是狂风暴雨的怒吼,是远处房屋倒塌的巨响,是淹没在风雨中却依旧隐约可闻的凄厉哭喊。

终于,在一片汪洋中,他看到了石伯家那倒塌的废墟。浑浊的水流正从一个巨大的豁口处汹涌灌入原本还算完好的半间屋子。石伯的老伴,下半身被坍塌的房梁和杂物死死压住,泡在冰冷的水里,只有上半身还在水面之上,正发出微弱的呻吟。石家儿媳扑在婆婆身边,徒劳地想要搬开那沉重的梁木。

“阿旺!快!帮忙!”桓远之大吼一声,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他和阿旺奋力将木棍插入梁木之下,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撬动。然而梁木沉重,又深陷泥水之中,两人憋得脸色青紫,那梁木却纹丝不动!冰冷的水流不断冲击着他们,石伯老伴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上心头。桓远之的目光透过迷蒙的雨幕,死死盯向远方——那里,是杜家庄园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杜衡为了独占水源、强行筑起,将云泽湖主要出水口拦截了近半的那道高大坚固的“杜家堰”!正是这道堰,在平日里抬高水位方便了杜家的良田,却在今日这场百年不遇的暴雨中,成了悬在整个云泽乡低洼地带头顶的夺命铡刀!它死死扼住了洪水宣泄的咽喉,使得上游水位越积越高,压力剧增,最终冲垮了石伯家这样的堤岸和房屋!

滔天的恨意,混杂着冰冷的雨水,在桓远之胸中奔涌、炸裂!杜衡!又是杜衡!夺田逼税的是他!筑堰阻水、酿成今日惨祸的,还是他!这道堰,就是插在云泽乡心口的一把刀!石伯的血,石伯老伴的命,无数乡邻流离失所的哭嚎,都拜这道堰所赐!

一个疯狂而决绝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桓远之混乱的脑海!与其在这里徒劳地撬动一根房梁,不如去搬开那座压在所有人头顶的死亡之闸!

“阿旺!守在这里!尽力护住她们!”桓远之对着阿旺嘶吼一声,不等回答,猛地拔出陷入泥水的脚,转身,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孤狼,逆着汹涌的水流,朝着杜家堰的方向,拼尽全力冲去!他的身影在狂暴的雨幕中时隐时现,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玉石俱焚的决绝。

杜家堰在暴雨中如同一条沉默的恶龙,横卧在云泽湖的泄洪道上。巨石垒砌的坝体在狂暴洪水的冲击下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呜咽。堰顶高出水面一大截,暂时还算稳固。几个杜府的家丁穿着蓑衣,缩在坝顶临时搭起的简陋草棚里避雨,骂骂咧咧地抱怨着鬼天气。

桓远之如同水鬼般从汹涌的浊流中挣扎着爬上坝体一侧的陡坡。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泥浆糊满了全身,蓑衣早已不知去向,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刺骨的寒冷让他牙齿打颤。他伏在湿滑冰冷的石头上,剧烈地喘息着,目光死死锁住坝体靠近西侧山脚的一个位置——那里,正是当年筑坝时,为了节省石料和工钱,用相对松软的黏土和碎石草草填充的薄弱处!这是他年少时偶然听老工匠提起的秘密。

他贴着坝体,手脚并用地向那个方向挪动。风雨声掩盖了他微小的动静。近了,更近了!他甚至能看到黏土与巨石接缝处,在洪水持续不断的冲刷和浸泡下,已经出现了细微的渗漏和松动!

就在这时,草棚里的一个家丁似乎察觉了异样,提着灯笼朝这边张望:“谁?谁在那边?!”

桓远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扑倒在地,脸紧紧贴在冰冷的泥浆里,屏住呼吸。

灯笼的光柱在雨幕中晃动了几下,没发现什么,家丁骂了一句“见鬼”,又缩回了草棚。

不能再等了!桓远之眼中闪过一丝厉色。他看准位置,猛地从泥水中跃起,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根一路带来、沉重坚硬的撬棍,狠狠地楔入黏土与巨石的缝隙之中!同时双脚死死蹬住一块凸起的岩石,身体后仰,全身的重量加上双臂的爆发力,全部压在了撬棍之上!

“嘎吱——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岩石与泥土断裂的闷响!本就松动的黏土碎石结构,在撬棍巨大的杠杆力量和洪水持续不断的内部压力作用下,瞬间崩开了一道一尺多宽的裂口!浑浊的洪水如同被囚禁已久的凶兽,立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裹挟着碎石烂泥,疯狂地喷射而出!

巨大的冲击力让桓远之站立不稳,瞬间被冲倒,卷入了汹涌的泄洪激流之中!冰冷的洪水瞬间将他吞没,强大的力量撕扯着他,无数碎石撞击着他的身体。他只能本能地死死抱住那根救命的撬棍,在翻滚的浊浪中沉浮、挣扎,被狂暴的水流裹挟着,冲向未知的下游……

意识在冰冷与剧痛的冲击下渐渐模糊。在彻底失去知觉的前一瞬,桓远之透过浑浊的水面,仿佛看到那道巨大的裂口在洪水的冲击下迅速扩大、坍塌,更多的洪水如同挣脱了锁链的巨龙,奔腾咆哮着倾泻而下!上游令人窒息的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下降……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轮回,桓远之在彻骨的寒冷和全身散架般的剧痛中,艰难地恢复了一丝意识。

他发现自己趴在一处地势较高的乱石滩上。下半身还浸在冰冷的水里,上半身被一块突出的岩石挡住。狂风暴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只有零星的雨丝飘落。天空呈现出一种暴雨洗刷后的、灰蒙蒙的亮色。

他费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

眼前的世界,宛如经历了一场末世浩劫。浑浊的洪水虽然退去不少,但目之所及,依旧是一片狼藉的汪洋。倒塌的房屋只剩下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散落在泥泞中。折断的树木横七竖八地倒伏着,枝叶上挂满了污浊的草屑和破布。泥泞的地面上,散落着破碎的家具、农具,甚至还有淹死的家禽牲畜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水腥味和淡淡的腐烂气息。

整个云泽乡,都浸泡在巨大的创痛之中。

身体的每一处都叫嚣着疼痛,寒冷深入骨髓。桓远之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手臂和大腿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在泥水的浸泡下火辣辣地疼。他喘息着,倚靠着冰冷的岩石,目光茫然地扫过这片废墟。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如同小猫呜咽般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飘入他的耳中。

桓远之的心猛地一揪。他循声望去,在不远处一堆倒塌的篱笆和茅草废墟旁,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那里。是石伯的小孙女!那孩子浑身湿透,沾满了泥浆,小小的身体在清晨的寒意中瑟瑟发抖。她似乎吓坏了,只是抱着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发出压抑的、令人心碎的抽泣。

石伯……石伯老伴……石家儿媳……阿旺……福伯……一个个名字和面孔在桓远之混乱的脑海中闪过,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拖着剧痛的身体,一步步挪向那个小小的身影。

每挪动一步,都牵动着全身的伤口,带来钻心的疼痛。泥泞吸着他的脚,冰冷刺骨。但他咬着牙,目光死死锁住那个在废墟中颤抖的小小身影。

终于,他挪到了孩子身边。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跌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溅起一片泥浆。

孩子被惊动,猛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泥污和泪痕,一双原本清澈的大眼睛,此刻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无助,像受惊的小鹿。她认出了桓远之,嘴唇哆嗦着,想哭又不敢大声哭出来。

桓远之看着这双眼睛,看着孩子脸上未干的泪痕,看着这片被洪水蹂躏的家园废墟,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悲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

他伸出手,那手臂沉重而颤抖,上面布满了泥污和血痕。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那个冰冷、颤抖的小小身体,拥入自己同样冰冷、沾满泥泞的怀中。

孩子的身体僵硬了一下,随即感受到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抓住唯一的浮木,猛地伸出小手,紧紧抓住了桓远之破烂的衣襟,将满是泪水和泥浆的小脸埋进他的胸口,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失去亲人的巨大恐惧和无助。

桓远之紧紧抱着她,这个在废墟中幸存、却失去了一切的孤雏。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孩子颤抖的头顶,望向这片被洪水洗劫后、满目疮痍的土地。倒塌的房屋,折断的树木,漂浮的杂物,泥泞中挣扎的幸存者……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破碎与哭泣。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苍凉,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为了逃离长安的血污而归隐,却在故乡遭遇了更深的泥淖、更烈的风雨、更痛的牺牲。他散尽了家财,卖掉了祖田,甚至亲手掘开了那道象征着压迫却也暂时维系着某种病态秩序的堰口……换来的是什么?是眼前这片无边的废墟,是怀中这个失去所有依靠的孤女。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他下意识地低喃出声,声音嘶哑干涩,仿佛不是自己的。

这句曾带给他无限慰藉和指引的句子,此刻回荡在这片劫后的废墟之上,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苦涩和悲怆。田园,确实荒芜了,甚至破碎了。他回来了,可这“归去”,究竟归向了何方?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悲凉与虚无之中,怀中孩子滚烫的泪水,透过他湿冷的衣衫,灼烧着他的胸膛。那紧紧抓住他衣襟的小手,传递着一种微弱却无比真实的、对生的渴求与依赖。

桓远之低下头,看着孩子脏兮兮小脸上纵横的泪痕。他抬起沉重的手臂,用同样沾满污泥的袖口,极其笨拙,却又无比轻柔地,试图擦去那些冰冷的泪水。

就在这时,远处泥泞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些蹒跚的身影。是幸存的乡民。他们相互搀扶着,在废墟中寻找着失散的亲人,捡拾着未被冲走的家当。一张张疲惫、麻木的脸上,刻满了伤痛,但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无措。

当他们的目光,投向这片废墟,投向坐在废墟中抱着孤女的桓远之时,那些目光里,渐渐有了一些不同的东西。不再是过去的疏离、敬畏或单纯的同情。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有目睹他散尽家财替石伯抵税的震动,有隐约听闻是他冒死掘开杜家堰口(尽管杜家必然全力封锁消息,但洪水的骤然退去和堰口的崩塌瞒不过所有人的眼睛)的惊疑,更有此刻,看着他满身泥泞伤痕、抱着石伯孤女坐在废墟中的身影时,油然而生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悲悯与依靠。

几个乡民犹豫着,互相看了看,慢慢朝着桓远之这边挪动过来。脚步沉重,踏在泥泞里,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

桓远之抱着孩子,抬起头,迎着那些注视的目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泥污。但那双眼睛,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淬炼、生与死的冲刷后,褪去了所有书卷气的迷惘和归隐初期的刻意疏离,变得如同被洪水磨洗过的卵石,沉静、疲惫,却意外地清晰而坚定。

他轻轻拍抚着怀中哭泣渐渐微弱、因疲惫而昏睡过去的孩子,目光缓缓扫过围拢过来的、一张张同样写满创伤和期盼的脸。

“归去来兮……”他再次低声念道,声音依旧嘶哑,却不再仅仅是苦涩的诘问。这一次,这四个字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它不再指向那方可能永远无法再恢复如初的田园篱笆,不再仅仅是个人心灵的避难所。

他的目光,落在了怀中孩子沾着泥污的睡脸上,落在了眼前这片需要重建的破碎家园上,落在了这些失去了太多、眼神茫然的乡邻身上。

归去来兮……归向这片疮痍的土地,归向这些哭泣的灵魂,归向这无法逃避的责任与重建。他的田园,不再是陶渊明笔下那个可以悠然采菊的篱笆小院。他的归去,是沉入这片苦难的泥土,用自己的脊梁,为这些无依的生灵,撑起一片哪怕依旧残破、却不再被豪强肆意践踏的天空。

他抱着孩子,在乡民们无声的注视下,尝试着,用尽全身的力气,缓缓地、摇摇晃晃地,从那片冰冷的废墟泥泞中,站了起来。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