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沟大院子的阳沟坎上,曾经有一棵桂花树。
桂花树一个人能抱得住时,它身边的坎不高。坎下曾经是集体的猪圈,猪圈旁边是牛圈,牛圈是个吊楼子,下面住牛,上面住人。那棵桂花树联产到劳时,分给了四队的五保户王少奎。牛角沟是五队,一河之隔的对门是四队,可五队的院子里,住了两户四队的人。王少奎就是其中一户。把桂花树分到他家,一是离得近,二是中看不中用的树,谁也懒得争。
我们记事的时候,都叫王少奎表爹了。从他的口音来看,显然不是本地人,可谁也不知道他老家在哪里,也没有见过他老家的人。听父辈们讲,他被抓过壮丁,那时候每年武装部年前都会来给他拜年,他白天除了正常的砍柴挑水种地之外,很少出来,也很少和人打招呼,一年总有那么几段时间,他是跳着脚在屋里骂人的,吊楼子被他跺的咚咚响,带着鼻音的吼叫中气十足,能让那满是灰尘的吊楼子的灰尘掉下好几层。不知道他为啥骂的这么狠,只听说他年轻时候受了很大惊吓——他清醒的时候从来不说,我们也只能猜猜而已。
只是每年桂花开得时候,我们特别希望少奎表爹整日呆在屋里骂人。这时候,我们猴子一样的小孩子,便可以大胆地爬上树,放心得比较,寻到向阳的枝丫,开得旺的,折下来插在酒瓶子里,放在堂屋里,那一阵阵幽香,可以将阴雨的那种霉味遮去不少。要是表爹的门不是关着,里面有声音,或者外面上了锁,我们是断然不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去折的。
最期盼是周末的中午,表爹躲在屋里骂人。表爹的柴扒就在桂花树后面的坡上,挑水就在门前沟里,几锄子地虽然在河对门,但不多,有时候不到一火烟就背着红苕回来了。我们这些上学的孩子,就巴望着那树桂花开了,折几支花开得旺的,枝条又很直溜的桂花去学校送给老师。再留两枝丫,放到自己的木箱子里,改个味儿。
这时候,也有开得艳的彼岸花。不过在我们孩子眼里,那些看在沟边路旁的彼岸花,就算再妖娆,再精致,也不能送给老师,因为它不香。搭配着送给老师的,还有几捧炒熟了的栗子,几节刚刚有了甜味的蔗杆儿……
桂花树就这样一季一季的香着,荫蔽着它脚下的土地,给一条沟的大人孩子无偿提供芬芳,芬芳着沟里的秋天,也芬芳了沟外的秋天,记得那时候不光我们小孩子折桂花,从牛角沟嫁出去的姑娘,回娘家遇到了,都要带一把走。
可是能够给它提供滋养的,却不以它能遮盖的土地为界。树一米以内的地方属于树,属于树的主人,一个住在五队院子的四队人,一米开外,则属于五队人。本就贫瘠的土,下挖了一个屋基,桂花树一半的根,都露在坎边。
那棵桂花树,就这样被隔在了院外。树倒是没有停下生长的脚步,也没有打乱开花的节奏。少奎表爹也心疼过他的桂花树,但也很少像过去看那么得紧了——他出来的日子越来越少,在吊楼子上骂人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人要扩张,树又怎么能抵挡得住。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桂花树就没有了,牛角沟很多的美好,我能记得她的始终,唯独那棵桂花树,我最后的记忆,是她的怒放,是半边根都被斩断后的芬芳。
我也忘了少奎表爹是什么时候不再跳着脚骂,终于放下那些给他一生痛苦记忆的人和事……
中秋节再回牛角沟,在沟边的水池里洗碗,一阵熟悉的花香袭来,四处寻找,发现池边前两年栽下的,一米多高的树上,有几支开得正旺。再抬头,院子后面的阳沟坎上,也有一树,不到两米高,细小的枝条上,挤挤挨挨的净是米粒般大小花朵,在阳光下肆意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