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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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个女人对我说:“常出去晒晒太阳。”

   于是,我便听话地每天下午走出大厦,去寻觅有阳光的地儿。年纪大了(说心里话,我不太愿意接受这个现实),就如孔子所说的那样,不再那么固执,变得“耳顺”起来,愿意接受身边人的建议,尤其是女人的建议。这似乎也在于,女人的话总是善良悦耳的。

   我一向鄙视那些蜷缩在楼头墙角,随着太阳移动而移动的老人,不是鄙视他们的年龄,而是鄙视他们那具冰凉的身躯。我总觉得,终日追逐阳光的人是悲哀的,时间正从他们身体中一丝丝地抽离生命的温度。

   或许,这是一种恐惧,来自冰凉的记忆。

   与我骑自行车同行的燕子,在马路靠快行线一侧缓慢地蹬着车子,嘴里哼着一首老歌。我在里侧笑他跑了调,他一噘嘴就蹬出去了,骑到前面一个十字路口才慢下来,像小时候做滚钢圈的游戏,兜个弯儿停下来等我。那样子仿佛他找准了调儿,准备再对我哼一次。一辆无轨电车冲了过来,“嘭”的一声后,自行车躺在无轨电车巨大的黑色轮胎下,细细的后轱辘还在“哒哒”旋转。他飞到了车头前,飞得那么远,像一只燕子坠落,摔在柏油路上。我扑过去把他翻过来,他的嘴里吐着血,染红了嘴唇上的绒须,好久才说:“我冷。”我诧异地抬头,那个夏季的天空很蓝,太阳很大。

   这是他在四十多年前的一个下午,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句话。那年,我十九岁,他二十一岁。他是听说我考上大学,特意从农村青年点赶回来邀我喝酒的。

   从那以后,只要听到一个“冷”字,我的心就会绞痛着抽搐。

   二

   我沿着两侧栽种着绿篱的人行道向东走去。

   城市的大片天空常常被几十层高的大厦褫夺,只有在两幢大厦之间的缝隙中才能觅到一片阳光,地面上,更多的是楼群的阴影。铺着方形地砖的人行道一段阴暗,一段明亮,阴暗处寒凉,明亮处温暖,像在切成一块块面包片的两个世界里穿梭。

   这是一段下坡路,经过两个小路口,就到了一条宽阔的大道。大道边地铁站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强烈的光束,那是一种蓝光向你逼来,像刀刃一样锋利。我取出墨镜戴上,光束柔和了一些,但依然锐利,我只好躲开眸子,怕它戳破我的眼睛。

   地铁站拱形的出站口走出一些人,与我擦身而过,匆忙赶着自己的路。他们都要看我一眼,之后也躲开了眼眸。我的墨镜镜片外面涂了一层银色的物质,也如玻璃幕墙一样反射出更为锐利的光束。我之所以选择这样一副墨镜,就是不想让别人看到我的眼睛,我却可以坦然而放肆地扫视一切。我热爱这个世界,总想尽情饱览一切,却又不想被人发现贪婪的目光,就把自己隐藏在墨色之后,有时,就类似于偷窥。

   宽阔的大道旁,阳光肆意地洒落,像我的目光一样,毫无顾忌。穿越大道之后,还要横越四条铁轨,那是有轨电车的轨道。我喜欢有轨电车,喜欢它那“咯噔咯噔”的声音。我的故乡就有有轨电车,小时候,我常常越过市中心的轨道到对面的新华书店去看书。但不是阅读,而是“看”,看那些摆着各种书的高高的书架。不过,家乡的无轨电车取消了,铁轨不见了。所以,看着眼前新式无轨电车白色的车身驶过,就会站在路边闭上眼睛,享受般听那“咯噔咯噔”的声音渐渐远去,眼前浮现出一幅图景:宽宽的街道、长长的轨道、高高的书架、小小的男孩……

   一辆皮卡车停在有轨电车站月台后面,车厢里放着一堆水果。卖水果的瘦男人正盯着我看,似乎认出了我。他很黑,也很瘦,瘦得令人担心。但眼睛格外灵活,总是快速转动着。他专卖柑橘,我买过几次。有一次,我挑选后把袋子递给他过秤,回家后,发现其中有几个柑橘很小,而且也不新鲜,便想起过秤时他陡然背对我的后影。

   现在他似乎在渴望我过去。对于这个有些狡黠的游戏,我忽然想起明朝那个“卖柑者”的故事。我自然没有走过去,我只是笑了笑,冲他笑的。不过,不知道他是否看出我眼角笑纹里的宽容。

   三

   我要去的地方,是无轨电车站东面的一块空地。

   空地临街一面是高高的铁丝网隔断,里面是一个依山而建的运动场地,场地不大,铺着颜色陈旧的塑胶跑道,一侧还有三层看台,估计之前应该是一个小学校的操场。尽管周围高楼林立,小操场却没有受到任何遮掩,阳光大片地倾泻下来。

   倚山一侧是一面黑石嶙峋的峭壁,峭壁下种着两排不高的小树,阳光毫不费力地穿过稀疏的枝叶落在跑道上,让四条窄窄的跑道斑驳起来。第一次来的时候,我望着那面高高的岩壁,惊叹很美。后来才知道那是人工构筑的,这是岩壁下面的一个破洞告诉我的。发现后我顿觉懊丧,后悔不应该看到那个露出几条钢筋和水泥断层的破洞。所以,我在绕着跑道散步,经过那个破洞时,总要把头扭过去,宁愿相信它是一面真实的峭壁。

   我沿着暗绿色的跑道,悠闲地散步。阳光落在我剃光了的头顶,脖颈上,十分舒坦,像理发店里那个女人的手摩挲我的头皮一样,带着轻柔的温度袭过。场地四周零散坐着一些老者,大都带着各种帽子,仿佛太阳射出的是一连串的冰凌,把头紧密地罩起来。这让我为自己的勇敢而尴尬,我是唯一没有戴帽子且光头的老年人。不过,隐隐也有些自得。

   场地中间还有一些人,多是孩子。六七个十岁多一点的男孩女孩在场地中飞来飞去,像一群盘旋在低空的鸽子,他们脚下都有一副“咯咯”响着的轮滑板。他们的叫嚷声和阳光一样热烈,让戴着口罩的城市冲破沉闷而喧嚣起来。

   忽然,几个孩子停止了叫喊,在矮小的白色足球门前聚成一个圈,“剪刀石头布”地猜起来。

   我也停住脚步,用老者慈悲和欣喜的目光注视他们。

   四

   我是在祖母的凝视中长大的。我们家虽然在城市中,却有一个很大的院落,院落里有一棵杏树,几垄菜畦,以及一间装杂物的小木屋,那个院落就是我童年游乐场。祖母总是坐在窗前,手里做着针线活,目光却始终落在院子里,搁在我身上。那种微微眯起眼睛的凝视,即使现在依然让我感到温暖和安全。似乎继承了祖母的这种凝视,我同样也喜欢眯起眼睛注视世界,凝视孩子。

   几轮“剪刀石头布”,一个胖乎乎的男孩成了最终的输家。他站在球门旁的跑道边,背向操场,其他的孩子则跑向几十米远的操场另一端排成一排。游戏开始了。

   孩子们跑向胖男孩,胖男孩骤然转身,奔跑的孩子们立刻停止跑动,保持着胖男孩转身一瞬间自己的姿势,如果谁还在动,被胖男孩抓到那就输了。

   我被吸引了,点燃一支香烟,静静地观看。

   男孩子每次转身,身后便出现各种静止的姿态。有的甩开胳膊,有的伸出了腿,有的直立,有的弯腰,像一尊尊快活的雕塑,也有点像电影中的僵尸瞬间被点定,形态不一,可笑可爱。最终,一个穿粉衣的机灵女孩子,最先到达胖男孩的身后,伸手一触胖男孩,所有人都转身跑向起点,胖男孩便去追赶,追到了一个跑得慢的女孩,接着,这个女孩就站在了胖男孩的位置上。新一轮游戏开始。

   我不知道这个游戏叫什么名字,本想问问,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无论是调皮的名字,还是惊悚的名字,都不能改变游戏本身的欢愉性。

   那个胖男孩是一个诚实的孩子,他又一次被安置在那个位置上。我有些同情他,就靠近站在他对面,让他看我的眼镜。我想我那宽大而带有弧度的镜片,足以把他身后几个孩子的动向反馈给他。那孩子严肃地看着我,之后摇摇头,避开我的眼镜,笃定地一次次扭头。

   阳光下,他那鼓着嘴巴执拗的样子让我惭然,讪讪地离开操场。

   五

   我退出操场,退出孩子们的游戏。

   孩子们的笑声从身后飘进我的耳际,像阳光一样清澈、率直。

   游戏是人类的一种最原始的文化,本质是为了制造快乐。游戏没有目的性,只有娱乐性。孩子游戏追求纯粹快乐的过程,因此拒绝作假,作假就意味着不快乐,这是他们最朴素的原则。我知道,我以成人的狡黠,践踏了孩子的公平意识,破坏了快乐的游戏题旨,玷污了童稚的自尊。我已经不适合孩子的游戏了,如同一滴油落进水中,总是要被挤出来,尴尬地漂浮在水面。

   任何一种人类的活动,其实都是一种游戏,有规则的游戏,但同时也就出现破坏规则的游戏。正因为如此,才有了不该有的罪恶,有了不该有的战争,有了不该有的伤害。规则往往是成年人撕碎的,撞飞燕子的那个司机,那天中午在酒馆里多喝了几杯,然后,就把一个青年的生命从他酒气弥漫的眸中删除了。我,也如那个卖柑橘的瘦男人一样,用虚假破坏了规则,伤害了他人。我甚至觉得,我对那卖柑橘者的宽容一笑,也是一种虚设,一种伪善。

   走在回程的地砖上,阳光明媚,我却寒冷。对着高高的太阳打了一个喷嚏,墨色眼镜跌落地上。

   我掏出手机对那个女人说:“我不敢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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