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级春学期的最后一堂课上,老师对着几十张黝黑的面孔,殷殷嘱托:这个暑假,都得把游河学会了啊,不然会很不安全的!
走进校园的小学生,只把老师的话奉作圣旨的,至于其中有老师多少的良苦用心,那是无瑕体会的。
那时,我各门功课拔尖,老师布置的“游河”作业,自然也不甘人后。
天热似火,夏蝉躲进茂密的树枝深处,叫得声嘶力竭,如同当空点燃一串一串冲天的鞭炮。
庄稼人每天三、四点钟就起床,趁着早凉去地里侍弄庄稼蔬菜,午饭后,就躺到树荫旁的柴席上小憩,把欠缺的觉给补回来。
暑假的第一天来临,父母哥哥都在午睡。除了知了,周围一切静悄悄。
我心里装着学游河这件事,躺下去坐起来,转身过来侧翻过去,怎么也睡不着。
感觉有什么动静,睁开眼,发小三琴躲在路边的一棵树后,远远地招手。
我一哧溜,轻手轻脚地跑了过去。
她喊我一起游河,我一听两眼放光明,可是转瞬,又黯淡了下去。
荡区的孩子下河捞鱼摸虾,原本稀松平常,可我一直乖顺,不经母亲同意,我不敢擅自下河,尤其害怕严厉的大哥责备。
三琴一番撩拨与怂恿,我的胆量陡然大了起来,于是,跟着她,悄悄跑去屋后50米处的一条大河。
我六岁多,三琴八岁。
我刚在河码头探出去一只脚,她已一个猛子栽了下去,水面上浪花朵朵。
半晌,发小从远处冒出来,她的头发上沾染着些许青绿色的水草。
我还在畏首畏尾,她抓住我的脚,一把拽下去。
我吓得大叫一声,随后没入水中,两手本能地乱扑腾。
怕得要死,三琴抓住我的衣襟,把我提溜到码头边。
我被河水呛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着猛烈地咳嗽,狼狈得一塌糊涂,三琴却坐在码头上手舞足蹈,哈哈大笑。
我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就差问候她家祖宗十八代。
三琴生气了,和我对骂,还从水里抠烂泥扔过来,然后远远地游走。
河水碧绿如玉,四周寂静,只有三琴在扑通扑通地闪转腾挪,如同一只活泼泼的大鲤鱼,伸展自如地变换各种姿态。
渐渐地,我停止了谩骂,呆呆地盯着她。
看得眼睛里长出了花,忍不住感叹,我得学习多少个日子,一年?两年?才能赶上她的三招两式?
荡边生河里长的小孩,五六岁七八岁,学会游河的不在少数,偏偏我还是一只旱鸭子,丢人不丢人?
羡慕了一阵,开始自卑,自卑之后,我又不服气起来。凭什么她会,我不会?我又不比她缺胳膊少腿。
不行,我得学,谁怕谁?
挨着码头,小心地探下身,越往下水越凉,浑身的燥热荡然无存。
双手抓住码头边上的木桩,双脚试着离开沁凉的河底,让身体浮起来,然后两只腿扑打着水面。
日子慢慢过去,心心念念着下到河里去,记不得,是哪一天,双手终于松开了河码头的木桩。但还不敢离开码头太远,只围绕着木桩打转,在浅水的地方扑腾。
我无比自豪地告诉母亲,我会游河了,母亲笑着点点头,转身又去忙乎农活了。
大字不识的母亲,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只要我学会什么,她都会笑着点头,脸上有花刹那开放。
母亲有时严苛,大多数比较纵容我,自小到大,我最怕疾言厉色的大哥。
母亲同意了不行,还央求她非得跟大哥说,大哥不点头,我断然不敢下河。
大哥不在家,我才无拘无束,告知母亲一声,不等她点头,就疯了似的往河里跳。
离开木桩后,我推着圆圆的木桶,往河中间游。
木桶有两个好处,力气不够的时候,可以把木桶反过来,整个人趴上去,随意地游荡,爱去哪儿去哪儿,跟着风走。
还有就是,可以随处掐菱角、摘荷花、掰藕莲、踩河蚌,夕阳西下,小船一样的木桶,常常满载而归。
可以离开木桶,只手游向大河中间的时候,下一个目标,就是从桥上往下跳,而且是公社面前那座最高的桥。
不记得多少次,见三琴和另外几个泥孩子,站在公社面前那座木桥的桥墩上,舒展手臂,斜刺里,倒跳入水,飞溅的水花像一道道美丽的水帘,阳光下,色彩斑斓。
我暗暗告诉自己,不从桥上跳下去,就不算真正的会游河。
试着从小小的木桥上,倒栽葱很多次,终于有一天,我可以从容地走上公社面前的大高桥,然后无畏无惧地跳入水中。
每年的夏天,都会有孩子、学生溺水而亡,母亲和大哥时常告诫我,一定远远地离开木筏,否则,钻到下面,很难出得来。
嘴上答应,内心却不以为然。年幼的心啊,灾难好像都是别人的事,从来挨不到自己的边。
依然我行我素,天天和几个发小结伴同游。
暑假很快结束,期待着开学第一天,老师笑眯眯地问:这个假期,有几人学会了游河?
我就会把手举得高高,然后跳起来,大声地说:我不但会潜水、蛙游、俯游,还会狗爬,老师,我还能从公社面前的那座桥跳下去!
然而,开学后,跟班的老师似乎把这件事忘记得干干净净,只字未提!
往事随风,几十年一晃过,汤汤的大河早就改变了容颜,我只有在室内游泳池,回看那个无惧无畏的小小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