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那年的暑假,太阳像个烧红的铁球挂在天上,把村口的水泥路晒得能烙熟鸡蛋。我家那台老旧的电风扇转起来 “咯吱咯吱” 响,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唯独对门李奶奶家不一样 —— 她家堂屋摆着把藤椅,椅背上总搭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旁边小桌上永远晾着一大碗酸梅汤,喝一口能从嗓子眼凉到肚脐眼。
李奶奶是个矮胖的老太太,脸上的皱纹里总像藏着笑,她最会讲古,什么《薛仁贵征西》《穆桂英挂帅》,被她用带着乡音的腔调讲出来,比收音机里的评书还带劲。她家的门是那种木栅栏门,两根柱子埋在土里,栅栏上常年搭着块蓝布遮阳,一掀就 “吱呀” 晃悠。每次我去,离着老远就喊 “李奶奶”,她在屋里应一声 “来咯”,等我走到门口,准能听见她趿着布鞋 “啪嗒啪嗒” 往门口赶的声音。
“奶奶的门啊,永远为你敞着。” 她总这样说,布满老茧的手摸着我的头,掌心带着晒过太阳的温度。
那天下午大概两点多,我揣着本没看完的《水浒传》,又往李奶奶家蹭。知了在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叫,路上没见着几个人,只有王大爷蹲在自家门口,拿着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
“去李奶奶家啊?” 王大爷抬起眼皮瞅了我一眼。
“嗯,听她讲武松打虎。” 我笑着应着,脚步没停。
往常这时候,李奶奶家栅栏门上的蓝布准会耷拉着,可今天走到近前,却发现蓝布被卷成一团挂在栅栏桩上,露出后面半开的木门。我心里嘀咕了一句 “怪了”,伸手一掀栅栏门,“吱呀” 的响声在午后的寂静里格外清楚,可往常该传来的 “来咯” 声,却没半点动静。
“李奶奶?” 我扬着嗓子喊了一声,院子里只有几只麻雀扑棱棱从石榴树上飞起来。
院子里的茄子架上挂着紫莹莹的果实,墙角的牵牛花蔫头耷脑地垂着,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就是太安静了。我踩着院里的青砖地往里走,青砖缝里的杂草被晒得卷了边,脚底下能感觉到热气从砖缝里往上冒。
“李奶奶,我来啦!” 我又喊了一声,径直往堂屋走。刚到灶房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 “窸窸窣窣” 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翻东西。
“李奶奶,您在找啥呢?” 我扒着门框往里瞅,灶台上的铁锅还冒着热气,像是刚煮过什么。
突然,灶房拐角的柴火堆后面站起来个人,吓得我往后跳了半步。那人穿着件花衬衫,领口敞着,露出黧黑的脖子,头发乱糟糟的像堆枯草,手里还攥着个布包,正慌慌张张地往怀里塞。
“你是……” 我挠了挠头,李奶奶常说她有个远房侄子在镇上打工,偶尔会来看看她,“您是李奶奶的亲戚吧?她老人家呢?”
那人愣了一下,眼神躲躲闪闪的,嘴巴动了半天,才挤出句含糊的话:“我…… 我找她有点事,她人不在?”
“应该在吧,” 我往屋里探了探身子,“刚才我还听见锅里有动静呢。您别急,我帮您喊喊。” 说着我就扯开嗓子喊:“李奶奶!李奶奶!您家来亲戚啦!”
喊了两声还是没人应,倒是那人的脸更白了,手紧紧攥着怀里的布包,指关节都泛了白。“不用了不用了,” 他摆摆手,脚步不停地往门口挪,“我改天再来,改天再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点纳闷。这人说话咋结结巴巴的?而且李奶奶家的门槛高,他跨过去的时候,裤脚往上提了提,露出脚踝上沾着的黑褐色泥巴,湿乎乎的,像是刚从泥地里捞出来。
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昨天傍晚的事。当时我蹲在李奶奶家石榴树下捡掉下来的石榴,她端着酸梅汤出来,叹了口气说:“唉,真是老糊涂了,地窖钥匙找不着了,里面还放着新收的玉米呢,回头得找个锁匠来看看。”
李奶奶家的地窖在院子西头,盖着块大石板,石板缝里总往外渗潮气,周围的土都是湿乎乎的黑褐色 —— 跟这人裤脚上的泥巴一模一样!
我心里 “咯噔” 一下,眼神落在他怀里的布包上,那布包鼓鼓囊囊的,边角露出点金黄色的东西,看着像玉米粒。
“大叔,” 我往前凑了两步,故意提高了嗓门,“您是不是找李奶奶问地窖的事啊?她昨天还跟我说,地窖里的玉米该晒了,让我帮着搬出来呢。”
那人的脚步猛地顿住了,肩膀僵了僵,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不…… 不是,我就是路过,路过。”
“路过咋进灶房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而且您这裤脚上的泥,跟地窖旁边的一模一样呢。”
这话一出,他的脸 “唰” 地一下白了,突然转身就往门口冲,速度快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个小屁孩别胡说!” 他的声音都变了调。
“哎,你跑啥啊!” 我一看他要跑,也顾不上别的了,顺手抄起院角立着的扁担。那扁担是李奶奶挑水用的,油光锃亮,沉甸甸的压手。“李奶奶的钱匣子还在地窖里呢,您不跟她说一声就走啦?”
我故意喊得很大声,想让周围的邻居听见。果然,隔壁的张婶从院墙头上探出头来,手里还攥着炒菜的铲子:“大夏天的吵啥呢?”
“张婶,这人说找李奶奶,可他裤脚上有地窖的泥!” 我指着那人的背影喊道。
那人一听这话,跑得更快了,眼看就要冲出栅栏门。张婶在墙头上 “哎呀” 一声:“这不是前两天在村口打听谁家有地窖的那个人吗?”
话音刚落,那人已经冲出了院子,往村西头的小路跑。我拎着扁担追了出去,嘴里喊着:“把东西放下!那是李奶奶的玉米!”
村西头的小路上,二柱子正骑着自行车往这边来,车后座上绑着个大西瓜。他看见我们一前一后在跑,急得捏了捏车闸:“咋了咋了?出啥事儿了?”
“拦住他!他偷了李奶奶家的东西!” 我喘着粗气喊道。
二柱子愣了一下,赶紧把自行车横在路中间。那人跑得正急,没留神撞上了自行车,“哎哟” 一声摔在地上,怀里的布包掉了出来,金黄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他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从后腰摸出个东西,明晃晃的闪着光。我定眼一看,是把水果刀,刀刃上还沾着点锈。
“别过来!” 他举着刀,眼神里透着凶光,“再过来我不客气了!”
二柱子吓得往后缩了缩,自行车 “哐当” 一声倒在地上,西瓜滚到路边的沟里,摔裂了个口子,红瓤汁水淌了一地。“你…… 你别冲动,有话好好说……” 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握着扁担的手心里全是汗,可看着地上撒落的玉米粒,想起李奶奶昨天念叨的样子,一股气就上来了。“你偷东西还有理了?” 我把扁担横在胸前,“赶紧把刀放下,跟我回李奶奶家去!”
“少废话!” 他挥着刀就朝我扑过来。我赶紧往旁边躲,扁担 “哐当” 一声打在他胳膊上,他疼得 “嘶” 了一声,刀掉在了地上。
这时候,路边地里正在薅草的王大爷和几个村民听见动静,扛着锄头跑了过来。“咋回事啊?” 王大爷眯着眼睛瞅了瞅那人,突然一拍大腿,“哎呀!这不是村头布告栏上贴的偷牛贼吗?”
我这才注意到,刚才的拉扯中,那人头上的草帽掉了,露出光秃秃的头顶,天灵盖旁边有块月牙形的疤痕 —— 跟布告栏上通缉令里的照片一模一样!
“真是他!” 旁边的刘叔也喊了起来,“前几天我就看见他在村里转悠,还问我谁家养了牛!”
偷牛贼一看人越来越多,脸都绿了,转身就往旁边的土墙爬。那土墙是用黄泥夯的,年久失修,上面全是窟窿。他刚爬上去半截,王大爷一锄头柄打在他腿上,他 “哎哟” 一声摔了下来,正好摔在沟里的西瓜旁边,浑身沾满了红瓤汁水。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村民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把他按住。偷牛贼还在挣扎,嘴里骂骂咧咧的,可被几双大手死死摁着,怎么也动弹不得。
就在这乱糟糟的时候,李奶奶颤巍巍的声音从路口传来:“咋了咋了?这是咋了?” 我回头一看,她正和一个背着工具箱的锁匠往这边走,手里还拎着个菜篮子。
“李奶奶!” 我跑过去扶住她,“这人偷了您家地窖里的玉米,还是个偷牛贼!”
李奶奶往沟里一看,眼睛一下子瞪圆了,拐杖往地上一顿:“好你个挨千刀的!前几天偷了我家的老黄牛,现在还敢来偷玉米!”
锁匠也凑过来看了看,一拍大腿:“没错就是他!前天他还来我铺子打听,说要配个地窖的钥匙,我当时就觉得他不对劲,没给他配!”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人跑去村口小卖部打电话报警,有人找来绳子把偷牛贼捆了起来。偷牛贼耷拉着脑袋,再也没了刚才的凶样,嘴里嘟囔着:“我就是想偷点玉米…… 谁知道碰上这小崽子……”
我这才松了口气,胳膊一软,扁担 “哐当” 掉在地上。这时候才感觉到,后背的衣服早就湿透了,贴在身上凉飕飕的。
没过多久,派出所的警车 “呜呜” 地开了过来,把偷牛贼带走了。李奶奶拉着我的手,一个劲地往我兜里塞桃子,那桃子是刚从她家桃树上摘的,还带着绒毛和露水。“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她眼眶红红的,“要不是你,这贼指不定还得偷多少东西呢。”
周围的村民也跟着夸我,王大爷摸着我的头说:“小子有种!长大了能当警察!” 二柱子捡起地上的扁担,递给我说:“你这扁担使得真准,刚才一下把刀打飞了,太厉害了!”
我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嘿嘿笑。可等人群散去,我独自一人往家走的时候,手心突然冒起冷汗来。刚才那人举着刀扑过来的样子,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在我脑子里回放,刀刃上的锈迹看得清清楚楚。
要是当时我躲慢了一步,要是扁担没打到他胳膊,要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后脖颈子凉飕飕的。
后来,村里给我发了张奖状,红底金字,写着 “见义勇为好少年”,还奖了三个笔记本,封面上印着天安门。我把奖状贴在床头,可每次看到它,总会想起那个下午 —— 李奶奶家的酸梅汤,地上的玉米粒,还有那把闪着光的水果刀。
原来有些勇敢,不过是少年人的无知无畏。而那个夏天的阳光,从此在我记忆里,总带着点惊心动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