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不是痛苦(灾难),我们存在的目的就必然完全失败。而事实上,世界不能不是痛苦,存在不能不是失败。
既然世界到处充满着痛苦,人从生命的欲望中产生痛苦,痛苦既与生命不能分离,那么我们若把痛苦看作一种偶然和无目的事,人的荒谬也就莫过如此了。
每个人都有一个特殊的不幸。将许许多多特殊的不幸归纳在一起,难道世界的规律不就是普遍的不幸吗?当我们面临各种不幸和悲惨的遭遇而急于得到安慰时,只要观察一下他人的不幸和悲惨的遭遇——他人的不幸和遭遇往往超过我们——就行。
我们很少听人说“我比你快乐”,却常听人说“我的遭遇实际比你还要悲惨”。人人都乐于作如是说,这就说明人类的命运是多么悲惨了。
就人类的命运来说,有几天不是生活在黑暗的日子中呢?历史随着岁月的进展而延伸,人不断地祈求着和平与安乐。但各个阶段的历史清清楚楚地告诉我们,国家的生活只不过是战争和骚动罢了,和平无不像昙花一现的插曲。个人何尝不是如此呢?
假如我们要对在这个尘世上快乐和痛苦究竟是前者压倒后者还是二者至少处于平衡状态的这种说法作一个简便而快速的检测,那么,我们只要把吞吃与被吞吃的动物的感受作一番比较就行了。
对每一外在不幸和内在困扰最有成效的慰藉即是:去发现那些比我们更不幸的人。而且,在任何地方都可做到这一点。但是,这对整个人类的不幸来说,能说明什么呢?
历史给我们展示出各民族的生活,然而它所叙说的不外是战祸与骚乱;和平年月,仅是作为偶然而短暂的停顿和插曲,瞬息即逝。
个体的生活,也正是以同样的方式表现为无穷无尽的搏杀:这种搏杀,不仅仅是象征意义上同欲念和无聊的斗争,而且还是同他人之间的拼杀。他四面受敌,殊死搏斗,最后手握利剑而血洒疆场。
无生命的物质都不能感受到痛苦,无论它们的意志会经受怎样的阻挠。相反,任何动物,即使最小的昆虫,都会经历痛苦。因为知识,无论怎样不完备,都构成动物本性的真正特征。
动物生命中每增高一级,其痛苦便相应增加一级。不过,即使最高等级中动物所经历的痛苦,都不可能达到人所可能经历的痛苦,因为动物缺乏概念思维。而这种追求痛苦的能力,只有借助理性的生存方式,在存在对意志施行否定的地方才会达到它的顶点。
否则,它只会变为毫无目的的残忍。就像儿童坐在戏院里兴高采烈地等待拉开帷幕戏剧上演一样,人在年轻的时候,常遐思未来的人生。当我们不知道实际要发生的究竟是什么时,我们是幸福的。
然而成人似可预见到,有时一些小孩好像无知的囚犯一样,虽不是被判死刑,却不知判决的意义是什么。然而每个人都希望活到老,人人都在今天不好、明天又比今天坏的人生中打转。
如果我们尽可能地想象一下人生的整个不幸、痛苦与灾难,我们就会承认在太阳的光照下,地球能像月球一样只是一结晶体,没有生命的现象,那又多好呢。
我们可以把人的一生看作是在令人惬意之虚无的寂静中出现的一场毫无意义的骚动时节。对人生的所有事件,即便是那些凑合一生的人,到头来也会清醒地认为,生活终究是令人失望的,即便不是一场欺诈,也常充满了神秘,甚至险恶。
当两个儿时的朋友在长久的分离后又重逢时,彼此见面第一个感受都不过是:回首平生,整个生活完全使人失望。而早年,在他们眼中,生活如阳光普照下金色的玫瑰,使他们懂憬不己。
生活向他们曾作出那样多的承诺,眼下兑现的却是如此的少。他们现在对生活的失望感是如此的强烈,以致都不必要用言语去表达它。他们默默相视,彼此心照不宣地承认了这一点。
痛苦,对无意识的自然界来说,除非特别加以注意,否则很难发现;对有意识的自然界,即进入到动物的生命时,就容易发现。人们不难看出动物生存的痛苦了。
而在人类的生活中,由于人类所具有的清醒的意识,上述的一切表现得最为清楚。这是因为,意志的外在现象越是趋于完美,其表现出的痛苦就日益显著。
智慧愈发达,痛苦的程度就愈高,彼此之间成正比例。一个人越具超凡的智慧,越有清晰的认知,他就越痛苦。天才者,最痛苦之人也。
一切生命,在其本质上皆为痛苦。
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于需要和缺乏,也即在于痛苦。因而,人生来就是痛苦的,其本性逃不出痛苦之股掌。相反,假若人可以轻易地获得满足,即消除他的可欲之物,那么,随着他欲求的对象的消失,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乘机而入。
这就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成为他难以忍受的煎熬。由此看来,人生,像钟摆一样逡巡于痛苦和无聊之间。而实际上,痛苦和无聊,乃人生终究至极的要素。当人们把痛苦和磨难都归之于地狱后,那么,天堂所剩之物就只有无聊了。
人由于是意志客体化的最完善形态,也就相应地是一切造物中所需最多的东西了。人在根本上看,不过是活脱脱的一团欲望和需要,是各种需要的凝聚体。人带着一身欲望和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孑然前行。万物由天而定,而唯有人自身的欲望和匮乏,是他唾手可取的东西。
因此,人活一世,日益操持于欲望需求之中,终日奔走于优虑烦恼之途,诚惶诚恐地为其生存殚精竭虑。他四面受敌,危机四伏,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左顾右盼,提心吊胆,时时防备意外,处处留心暗箭。无论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还是在文明社会的闹市,他都是这样毫无安全感地跳龋独行。
举凡人生,都只是为生存而奋力拼搏。而且,多数人都深知这场斗争失败的格局,他们直面这场斗争,是因为不为贪生苟活。可那无可避免的死神,总是藏在后台;不过,它随时都可能在前台亮相。
生命,就是充满惊涛骇浪的海洋。尽管人可以竭尽全力、乘风破浪地勇闯暗礁险滩,但他之所向,不过是一步步地离那个使他船毁人亡、葬身海底的终局更近。他之所向,即是死亡。他所奔赴的目标,实际上比他所克服的任何艰难险阻都要凶险。
一方面,痛苦和烦恼在人生中是极为容易膨胀起来的,以至于人们毕其一生所逃避的死神,竟成为人们自愿奔赴的目的。另一方面,痛苦和贫乏一旦给人类以喘息之机,人类立即就会产生空虚和无聊,届时,人们又需要消遣。
一切生灵之所以终日疲劳不知所终,原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四处追逐;一旦其生存安顿下来,他又不知怎样去生存了。
此时,他就产生了第二种冲动一一消磨时间,那空虚和无聊的难熬之苦。于是以摆脱生存的负担,以逃避我们看到那些消除了所有生存重负而饱食终日、乐天知命的人,却开始把自身当作负担了。
以前,他们渴尽全力在生命中争分夺秒以图延长寿命;而现在,最终他们却以消磨时光为己任。然而空虚无聊,人们会流露出绝望的表情。
这就说明,人这种在根本上并不互助互爱的生物,为什么居然会喜爱社交之根源所在。精神上的空虚无聊是上流社会之通病;而市井小民,除了精神空虚无聊外,便是物质的贫乏了。
于是,究其根本,举凡人生,皆消耗殆尽于欲望和达到欲望这两者之间。欲念在根本上即是痛苦。欲念达到旋即成为一种饱和。目标是瞬息即逝的。占有一件东西便使这件东西的刺激消逝。
于是,不是欲念、需求以新的形态义重新燃起,就是寂寞、空虚、无聊这些东西迎头袭来。
同这些精神上的空虚无聊的搏杀所经历的痛苦,不小于同物质贫乏不足时所经历的痛苦。所谓幸福的人生历程,即是让欲望和满足彼此消长、交替出现的间隔,调整在不太长不太短的时间内,使二者各自产生的痛苦、贫乏和无聊减小到最低限度。
痛苦最初的形式是缺乏、贫困以及为苟活生命而优心仲忡。人们消除痛苦的诸种努力,其结果不外乎是改变了痛苦的形式。假如人们成功地消灭了这种形式的痛苦,那么旋即就会有多种多样的其他形式的痛苦席卷而来。
就年龄和具体情况的不同变化,有性欲、痴情、嫉妒、情杀、仇恨、恐俱、声名、贪财、病魔等,最后,当痛苦再也找不到其他形式后,它就以使人难受的烦恼和无聊的方式向人们袭来。人们于是量又要千方百计地消除空虚和无聊。
人生,即抛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
人们可以在理论上,把人生看作是由三个基本因素作为其端点的。第一是强有力的意志和激情。这主要表现于史诗和戏剧所描绘的那些伟大历史人物身上。
第二是纯粹的认知,即对理念的领悟。这一点的前提条件在于让认知摆脱对意志的依附。这就是天才的生活。
第三种是由极度的意志麻木和与意志相联系的“认知”的麻木而产生的那种空泛的遐想或使生命僵滞的空虚无聊。
作为个体,多半时候只是偶尔企及这些端点,或说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实质上,是弹精竭虑、永不复返地死死追逐着一些芝麻大小的琐事。人们总是难以相信,一方面,大多数人的生活从外表看来是那样的缺乏生机、毫无意义;
一方面,他们内心又是何等的空虚,其头脑又是何等的愚笨、迟钝。因此,每一个体,毕生都不外乎是一场短暂的梦,都不过是一幅飘渺的画。最终,只能用那终将降临的冷冷的来世予以报偿。
人生就像一些低劣的商品,总在外表包上一点光彩的东西。举凡痛苦,总想掩饰;反之,凡是出风头的、光彩的事,都要拿出来张扬一番。人们越是内心不踏实,就越想在别人眼中被看作很充实。
人们已愚不可及之极,每每把他人对己之见奉为圭桌,并把这视作目的而拼命追逐。实质上,在所有文字中,虚荣的本意原不过是空洞与无聊。
假如我们把人生比作一个圆圆的跑道,上边布满了烧得红红的热炭,也有几块纳凉的休息处,而我们又不得不在这跑道上奔跑的话,那么,那些充满幻想的人,便是那种不断以自己站在纳凉之处或即将达到纳凉之处安慰自己、并想在跑道上继续奔跑的人。
但是,那看破个体化原理(即看破时空),认识到事物本性和人性的人,就不会被这种安慰所迷惑。他认为自己应当在这个跑道上的任何一点上果断地跳出跑道。
他此时改变了其意志的方向,不再对其自身的、沉醉于现象中的本性表示肯定的态度,而是否定这种本性。这种情形的表现,就是由美德过渡到禁欲。这时,他不再把爱人如己、替他人做事等同于替自己做事当作满足。
他此时从内心对这些东西厌恶之极;厌恶求生的意志,厌恶这个世界中的一切本质和内蕴他时时提防自己的意志与任何事物发生纠葛;对万事万物,他内心深处都抱着一种极度的漠视和逍遥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