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的深夜，将菜刀放在冰凉的茶几上，以死作为谈判筹码的郭英终于令女儿答应留下腹中胎儿。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个乖张叛逆，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女儿，会和11年前自己老伴儿一样，把在她眼中天大的病情私自掩盖，直至撒手人寰。无数个瞬间，郭英感觉自己是被两位至亲羞辱了，咬牙切齿地在内心咒骂，但冷静下来后郭英发现，恨的终点仍然是爱，自己仍要想办法把剩下的路走完。

突然的噩耗

“肺癌，三年了。”

2016年2月18日，郭英坐火车从北京南站到天津南站，她推开女儿家的门，她的生活也随着这扇门的打开，天翻地覆了。

记忆中怀孕七八个月还在工作、生下孩子12天就出差的女儿，而今浑身病态的斜靠在床上，头发肆意地缠绕在头上，郭英难以置信眼前人是那个从未停下的女儿。

“你这是怎么了？”

“癌症。肺癌，三年了。查出来的时候跟小绿豆似的，我工作忙没时间治，不然也不至于得这个病。我已经在家待了一个多月。”

耳边“嗡”地一声，毫无思想准备的郭英右耳瞬间听不见了，左眼失明。

女儿离世后，年过六旬的郭英一个人居住在通州某小区。从小区一单元门进入，迈过几十阶台阶，即可到达郭英家。小区属于厂区宿舍楼，没有产权，当一户人家全部离世后，房屋即被收回。老伴、女儿相继离世后，原来总嫌面积小的两居室突然变得有些空荡荡了。

女儿在患病后的选择与11年前突然去世的老伴一样——隐瞒。

2005年正月初九早上，老伴去买郭英爱吃的肥肠，倒在了去往菜市场的路上。不知情的郭英被同事带到现场，远远的就看到地上熟悉的鞋子、裤子。前一天下了雪，地面很滑，因急刹车，马路上一些车的轮胎与地面摩擦，冒着烟，不顾周围来往的车辆，郭英冲了过去，脱下羽绒服裹住冰凉的老伴。

后来，郭英才知道老伴患有心脏病多年。老伴是退伍士兵，每次都要把被子叠成豆腐块，但自他离世，被子再也没叠起来过，从前在家连水杯都找不到的郭英开始独自应对日常琐事。

女儿原来的卧室

从老伴离世中走出来，郭英用了半年时间；2016年女儿离世，直到现在，郭英也没办法缓解。女儿的房间布置照旧，任灰尘落下不再打扫。只是她把女儿的照片全部收起来，想女儿时就抽一根烟。

“就对不起我的妈妈”

“孩子可能熬不过今天了。” 2016年6月19日，医生把郭英叫到一边，听到医生的话后，她哭着跑到女儿床前，为以往的争吵道歉。

“闺女死死攥着我的手说：‘妈，全世界的人我基本都对得起，可是我对不起孩子，我没办法看着她长大。但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你疼我，我最对不起我的妈妈…… ’”

滴——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停止波动。

“聊聊过去的事，我得先抽根烟。”正值冬季，冷风不时从开着的窗户吹进，不禁让人打个冷颤，郭英坐在沙发上深吸一口烟，脱下了外套。女儿生前住院时，她染上了烟瘾，一晚上曾抽五盒烟，现在，她说一天两盒足以。

郭英回忆，女儿平时和女婿生活在天津的一栋房子里，病重停工后，女婿上班不能请假，白天只有女儿自己在家。看着女儿床上扔着的暖壶、一袋方便面，郭英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于是决定留在天津照顾女儿，这才有了母女最后“相依为命”的日子。

2016年5月，女儿离世前一个月第一次主动提出要带郭英去旅游。关于那场黄山之旅，郭英只记得，5月12日出发之前，女儿剪了一个特别短的头发，八天以后，女儿就昏了过去。

医院里，病情磨人。

白天，病床上的女儿闭着眼，疼的把嘴唇咬破了，一言不发；晚上，传来“铛铛”的声音，女儿疼的用头撞墙。郭英听着、看着却无能为力，每每忍不住哭的时候，就去楼梯口抽烟，这时，郭英已经离不开烟了。

放满了烟头的罐子

2月去女儿家时，郭英体重150斤，6月体重便降到了95斤以下，瘦了大半儿。

由于过度疲惫，郭英曾几度昏厥过去。她说，当时早已做好了死的打算。趁人不注意，她在女儿病房十九楼纱窗上划开了道口子。“我想，为女儿办完后事，就从十九楼跳下去。”

病房里，亲戚们寸步不离郭英。醒来后，郭英看到女儿的好朋友李玉一家来了，李玉攥着她的手说，“还有我呢，我也是您闺女。”

李玉是女儿自小玩到大的朋友，在医院里女儿曾让郭英给她打电话。但郭英不想多让一个人知道女儿的事，拒绝了。后来，女儿在临终之际让女婿叫来了李玉。

“她怕自己走了，我承受不住。”郭英后来才知道，女儿曾和李玉商量，让住在同一小区、各自单身的父亲与母亲组成家庭，以后互相照应。李玉母亲早年因病离世，父亲细心照顾了患病的母亲28年，人品可信。年轻时两家老人又在同一个工厂上班，互相熟悉。

原来，女儿始终放心不下母亲。

生机与混乱

葬礼，女儿走的很体面，郭英记得，光花圈就从一楼摆到了十九楼的楼梯上。料理完女儿的后事，身体虚弱的郭英坚持要回家。从一层到三层的几十阶楼梯，郭英走了十几年，这次却被四个人搀扶着，几乎是被抬进家里。

油盐不进，郭英准备以这样的方式了结余生。

可回家第四天，郭英家的门响了。她晃晃悠悠的打开门，社工杨雪华跟同事来了。

“听说您家的事了，我是专门负责失独家庭工作的。”见到刚刚经历丧女之痛的郭英，杨雪华没有多言，静静坐在了郭英的身边。“有我们在，什么都不要怕。”

当天正好是节日，杨雪华和同事一起在郭英家捏的饺子。 往后，每隔三五天杨雪华就看望一次郭英。一次，郭英家卫生间的马桶堵了，污物涌满了地板，杨雪华得知后，叫上丈夫马上赶到帮忙，费了一番周折，清理完以后已经是凌晨一点。

杨雪华伴着郭英走过了人生最昏暗的那段日子，对于郭英来说，杨雪华是“比亲人还亲”的存在。

郭英慢慢放弃了轻生的想法，但也无心生活。

女儿去世后，郭英曾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称保险公司，需要她去领取5万元钱，郭英以为是骗子“我不相信天上有掉馅饼的事。我们厂子给上保险，我不上你们的保险，”保险公司打电话次数一多，郭英干脆不接了。直到女婿找到郭英，带她去保险公司。办理手续时，郭英看到保单上写着，“5万元留给母亲养老使用。”

平日生活节俭，对花钱非常敏感的郭英曾有一段时间迅速挥霍了十几万——疯狂购买营养品。“买营养品不是我的初衷，我以前一毛钱都舍不花。我就是为了让他俩对不起我，我最知己的俩人都走了。我就破罐子破摔。我一下花了21万，大家都以为我是大款。”

家里堆放的营养品

在郭英深陷买保健品旋涡时，杨雪华再次将她拉了出来。

“那个卖保健品小男孩叫她，‘妈’。”杨雪华称，郭英在花了十几万买营养品后，卖营养品的人还在继续向郭英打电话推销。她在郭英家了解情况时，电话又响了，她拿起郭英的手机，接通电话，斥责对方为什么还在骗人，此时的郭英躲进了屋子里。

看着这些堆放着的营养品，郭英现在想起来十分懊悔。害怕再遇到推销，自那之后，郭英对陌生号码格外小心。

结尾

不论如何生活，郭英始终记得要把女儿治病借来的钱还了。

女儿生病时，郭英共向亲戚借了十几万，尽管亲戚已经表明借的钱不需要还完，钱可以留着日常生病、旅游用，但郭英每月省吃俭用，已还了大半。她说，预计不到明年就能全部还完。“我虽然说手里没钱，但省一省总是有的。远处旅游不去了，一日游差不多都免费，营养品我也不会再买了。一个月估计有500块钱够花了，每个月3000块钱攒着。”

郭英自己种的绿植

“雪华，有你们我就不想了。”

郭英逐渐从痛苦走出来了，在家里养养花草，绣绣十字绣，还会参与进社工活动一起去帮助其他失独家庭。

郭英一个老同事的闺女出了车祸，同事得了抑郁症。郭英得知后决定与杨雪华一起去帮助对方，同病相怜，互相熟悉。

现在，除了一间屋子里的生活，郭英有了新的盼头。

（文中郭英、李玉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