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归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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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安馨坐在那儿,出现了多次恍惚的征兆——不是看东西模糊不清的那种恍惚,而是眼前像有什么东西时而浮现、时而消失的恍惚——这是她眼睛在闭合期间,才出现的不切实际的反应!

整整一个下午,她坐着,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时刻的来临。确切地说,是在等天黑,只有那个时间段的到来,才有可能出现她想要的结果。

人,都走光了,只剩下她一人。她们这个家原本的标配是三个人,只因作为顶梁柱的他先走了,就剩她们这一对相依为命的母女了,而今连女儿也走了,最后只有她一人留着来独撑门面了。家,却不能因此散啊,至少她还在,要坚强地撑下去。

邻居们把后事安排完了以后,各自回家。这段时间,多亏了他们的帮助。尤其是村民小组长刘咸,在第一时间就把打扫环境卫生、借用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烧水砍柴的任务,分别落实到了每个人的头上。连请哪儿的厨师来办丧宴,请哪儿的锣鼓匠来吹拉弹奏,包括做灵房纸活的事,他都有条不乱地给安馨作了提醒,明白无误地说出了自己的建议。

突然得到这悲惨的消息,安馨的脑袋像炸裂了似的难受,除了悲痛还是悲痛,她根本不晓得接下来要干什么,哪些事又是急办的,她一片茫然。村民小组长给她说的那一堆话,以及一些安排,必须得由她自己来拿主意——有些事是没人替她作得了主的。问她什么事,她都眼泪汪汪木讷地点头,这急坏了问她话的人。什么话也入不了她的耳,周围人不是没看出来,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们七嘴八舌地给刘咸建议,你自己决定好了,她人都木了,以后她不会怪你的……

有着成年人身胚的安然,平躺在一个薄薄的木板上,拉成了一个大人的长度。其实,她才十三四岁,离成年人还远着呢!堂屋里灯火朦胧。本身也只有她脚头那个小碗里,用灯草、加了菜油做出的水灯,唯一的亮斑是从那儿泛出来的。在没有一丝风儿的照顾下,它僵硬地亮着——就凭它吐出来的那些微光,能把一间用四周黑乎乎的墙壁围成的、用来安顿亡灵的堂屋照明,那才怪呢!

此时,安然异常安静。即便堂屋的门掩着,那门外是热火朝天的鼓乐齐鸣,她依然静静地躺着,像在无声地等候各司其职的人们忙完手上的工作后,再来把她移到棺材里去似的——那儿才是她永久的家。

安馨自从女儿安然回家以后,就被好心的人们隔开了。主要是怕她在见了女儿冰冷的尸体之后,会去撞墙。她已经多次出现了这种情况。几次昏厥过去,多亏人们及时按压人中,才使她得以清醒过来。

当安然的遗体正式装入棺材去的一刹那,屋外场地上的鞭炮齐鸣了,哀伤的唢呐吹了起来,雨点似的锣鼓也敲了起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气氛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心情沉重。

身为母亲的她,虽受困在另一间屋子里,但她已经意识到了这是自己的骨肉被“封存”了,从此就永别了!要不是搀扶的人将她紧紧抱住,她怎么也会跑出去与女儿见上最后这一面的。尽管如此,她还是拼了老命,一头撞向黑乎乎的墙壁。力气之大,把头上弄出了一道口子。

“她连一个棺材都没有,只用了一个薄薄的火匣子……”她在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心如刀绞般难受。她的脑子里随即出现了“火匣子”的事。安然好命苦啊,村里对“短命鬼”惩罚的办法,就是用几尺龙头白布裹尸草草安埋了事,但她的安然还是在她的反复哀求下,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终究对她网开了一面。

想着想着,她情感的力量突然爆发了。“女儿啊,你怎么忍心留下我一个人,你让我怎么活啊……”慢慢地,她又昏厥了过去。

安葬女儿的那天早上,下着的细雨只把路面打湿了,让抬丧的人异常艰难。人们不知道平时快乐的安然,个子不高还很瘦的安然,哪儿来的重量,把抬她的人累得够呛。

母亲安馨,在两名医护人员的专门护理下,远远地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早就被喉咙里的沙哑给卡住了。人们本想让她只看看女儿坟地的位置就行了,并不希望她走拢去干扰他们铲土隆坟,她却一个劲儿地拖着她们跑。

  

   二

天幕不紧不慢地落下来了,黑得有些彻底。

天空即使有不少的星星在眨着眼,但它们释放出来的光亮,也丝毫影响不了这个偏远山区已经到来的漆黑。

锅底黑的群山躬起了毛茸茸的脊梁,它们合力把山里的那些孤零零的村庄,给分割开来又合围拢来。山坡上,偶尔还能听出几声野鸟梦游的呓语。

鬼火似的煤油灯,微弱的光,从片片漆黑中漏了出来。并不明显的嘈杂声,给黑下来的夜晚增加了几分躁动与不安。

快到七点了吧?再等等!虽然没有手机,也没有手表,安馨对时间的判断就是估摸。神奇的是,她每次都能估摸得八九不离十。安然读小学那阵,每当她不想做作业了,就给妈妈出难题,让她准确地猜出“现在”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五分钟。要是猜错了,她就可以借故不做那该死的作业了,可她每次都没有如愿。后来,当妈妈看到她做作业在偷懒时,就想调动起她的兴趣来,又主动向她提出以猜时间决胜负——这应该是令女儿最畏惧的一个游戏,想想就是输,她便摆手制止了。“算了算了,还不如不猜呢,你简直就是个神人。”看她这样说,做妈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心想这招还真管用呢!

这样坐着不露声色干等的结果,令她又不得不陷入回忆之中。初三下学期开学安然走的那天,她竟突然给了她一个莫名其妙的拥抱,嬉皮笑脸地说,“我们又要分离了哟,想到留下你一个人,连个说话的都没有,我都不想去学校了……”当时,她一愣,呆呆地看着女儿,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才蹦出一句算是回答的话来,“傻女儿哟,妈又不老,找个说话的人还不容易,你倒是要好好读书呢!”安然走了以后,她反复回味起女儿说过的那些话,给自己安慰说,是女儿懂事了,晓得疼她妈了!

每次女儿去学校,剩下她孤身一人的时候,她想丈夫王全的时候都不多,倒是对女儿的思念占去了她相当多的时间。毕竟丈夫已经病死十多年了,想也白想。尽管丈夫当初是作为上门女婿,才来到他们这个大家庭的,却很快就融入了进来。后来有了女儿,他们有了自己的小家,他便拿出了最大的勤劳朴实与善良,把个小家经营得红红火火的。他们成了别人眼里最和睦的那一对。丈夫凭着自己婚后有限的那几年时间,为她和女儿挣下了一份不错的家业。今天,她疾病缠身,做不了重体力活,女儿也还读着高中,母女俩所用的一切都源自于他的馈赠。

他刚离去那阵,她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抱着被子哭,有几次惊动了幼小的女儿。懂事的安然用小手给她擦泪,她这才发现自己吵醒了女儿。女儿一脸懵懂地说,妈妈别哭,妈妈别哭嘛!从此,她只得收起痛苦,在女儿面前表现出异常高兴的样子来。眼泪流干了,她就不再有眼泪流了。

没想到这反倒引起了女儿的怀疑,有天女儿突然问她,“妈妈你想爸爸吗?”她一本正经地回答道,“你爸爸都‘抛弃’了我们母女,有什么可想的?”女儿却伤感地说,“妈妈,我想爸爸,我几次梦见他了。他喊我去他那里玩。”

这话引起了她的警觉,她连忙追问,“他喊你去他那里玩了?”

“嗯!”女儿认真地点了点头。她把女儿揽入怀中,深情地说,“哪儿也别去,有妈妈在,不放你走!”

看看天色黑得像墨染过的一样,尽管到处都有不太安静的噪音在干扰着些许的寂静,好在没有狂吠的狗声来扰乱她对自己发出的声音:我该出发了!

她把自己简单地“打扮”了一番之后就出门了。

  

   三

一个礼拜前,她正忙着做庄稼地里的农活,那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农事,总是纠缠得她晕头转向。当时,她正用一双沾满泥土的手扯地里的野草,突然身上的电话响了。照理说,她这个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又不做生意,联系的人也不多,买个电话纯粹是个摆设。可区别于常人的她,还是买了个手机每天都拿着“防身”。从那架势看,像随时都有人要打电话给她似的。

实际上,给她打电话的就只有女儿一人。其他人一个也没有给她打过,她更不可能接过。女儿在每周七晚上十点才会给她打电话,这是她们约定的事。也只是三言两语的汇报与问候之后就完事了。

这“事出反常必有妖”的电话,一开始让她疑惑,继而又衍变成了紧张,她忙把一双泥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心跳加速地接起了电话。

“你是安然的妈妈安馨吗?”电话那头急不可待地问,许是刚才接电话慢了,对方才有些着急吧!

“是!是我,你是哪里?”一种不祥之兆迅速在她心里放大,变得很急促了。

“我是安然的班主任李老师,你女儿出事了,你赶快来学校一趟……”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的学校,也始终想不起当时听到这消息时,自己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即便李老师扶着她先安慰了好久之后,才把她带到女儿的遗体旁,她都感到自己的脑子是没法再用了,整个人显得六神无主,仿佛支配她的另有其人。

活泼可爱的女儿突然跳楼了,这是她无论花多长时间,都无法搞清楚的问题。但班主任李老师就是这么告诉的。她的脑浆迸裂,在场的人无不以惨不忍睹来形容……但她没有看到,只听人在这样议论着。她看到的是女儿已经处理好了后、显露出来的“安详”的遗容。看上去,她一张娃娃脸仍是那样天真,没什么痛苦。

接下来村民小组长夫妇也来到了学校。他们是怎么知道孩子死因的,她没心思去过问。对他们的到来,她流露出来的是平静如水的表情。

在一群围观者中间,村民小组长的妻子自始至终都搀扶着安馨——从当时的情况看,她也的确需要有人搀扶着。刘咸组长清楚地问学校领导,孩子是因为什么跳楼的?这是她只顾伤心的妈妈一直“忽略”的问题。

“还没查清原因。有同学汇报说,下午她一切正常。下课时,同桌还看见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蹦蹦跳跳地行走在校园,一上课才发现她没到教室……公安机关已经介入了。”五十多岁、有点发福的老校长,代表学校谨慎地透露了这不多的信息。

这显然不可能是事情的真相。李咸组长本来还想代表死者方再问些其他问题,不料学校为配合公安机关的调查,校长第一个从座位上离开了,他便只好悻悻然离开。心想这事肯定不会那么简单,作为安然的妈妈,安馨是会弄明白的。

但老实而又本分的安然妈妈,只想着女儿既已离世,就该让她早日入土为安。至少现在是不会花心思去根究这事的。直到女儿的遗体从山洞抬回村里,她也没想过要去追问她的死因。

女儿的遗体回村,按她的想法应该像死去的大人们那样“风风光光”地下葬,却遭到了村里老人们的抵制。

专门来料理后事的“阎王爷”,再三说出了“利害”关系,最后安馨只得按“规矩”,把女儿的尸体先摆放在村里的那个山洞里,经过三天的“净化”后,才抬回家来正式装进棺材。不这样做,变了鬼的安然会祸害村里人。“阎王爷”是懂这方面的专家,村里人都得听他的。只因他姓阎,享受了至高无上的“王爷”待遇。

那些吹鼓手们,本来是安馨请来为女儿寄托哀思的人,却变成了以强大的声浪阻止女儿灵魂回家的力量,这是安馨当初没有想到的。她只得三天都往那黑灯瞎火的山洞里跑——陪她亲爱的女儿说说话,消减她刚离开母亲时的孤独与寂寞。在安馨坚守的第二个晚上,她于朦朦胧胧中,在女儿的遗体旁睡着了,她居然真的就与可怜的女儿说上了几句话。

“妈妈,我害怕,我想回家。你还愿意让我回家吗?”

安馨看不到女儿的脸,但凭着母女连心的感知,更凭着女儿身上释放出来的、也只有母亲才能捕捉到的气息,她深信不疑地相信那就是女儿对她的央求,她义无反顾地答应道,“我这就接你回家,妈妈也需要你呀!”

  

   四

女儿出事,安馨事先是见过征兆的。只是碍于她当时警惕性不高,没能引起足够的重视。谁又能想得到呢?

她在内心里,深深自责。

对于这桩怪事,她不加修剪地告诉了阎王爷。阎王爷是个明白事理的人,很快就得出了最初的结论,那是只灵鸟,它事先知道了一切。为了弄清事情的真相,他让安馨再把真实情况细说一遍,他才好以此判明最可靠的结果。

于是,可怜的安馨只好再把那天的事重新叙说了一遍——每次叙说,都让她又增加一分痛苦。她说,那只从没见过的鸟儿,是在一个不经意的下午出现的,歇在了她们家门前的皂角树上。它站的位置没有树叶遮挡,一眼就能看得见。那鸟望着她们屋里,像作揖那样点头哈腰地叫唤,她听了半天,也没听出它口里叫的是什么。她丝毫也没觉察出有什么不对,也没去喝令它离去,任凭它一个劲儿地叫唤。听着听着她突然警觉起来,它叫的是自己女儿的名字啊——“安然,出事了。安然,出事了……”

正当她确信叫的就是这个意思时,它突然神一样地消失了。不论她怎样找寻,都没了它的踪迹。

“这就对了,那只从未出现过的怪鸟,只是起到一个传信的作用。既然信已经送到了,它不走才怪呢!”为证明自己所言不虚,阎王爷又说了一桩相同的怪事,去年也是在那个阳关中学,一个女生莫名其妙就跳楼死了,我还去为那可怜的孩子作了法事。听她的家人说,两天前,她们家来了一只从未见过的怪鸟,同样是在呼唤那女孩的名字,好像是叫刘什么丽。人们私底下议论,说她是被某某人欺负而死的,不过公安也没给个什么说法。

“欺负?”听到这个词,安馨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难道女儿也……她不敢往下想,就又听阎王爷在说,你女儿的事可能也是这种情况,你不要去找人家了,这都怪自己的命不好。那只灵鸟不是已经给你报信了吗?好好把你女儿安葬了吧,让她的灵魂早日回家!

“让她的灵魂回家?”当女儿冰冷地躺在山洞里,只有她一人陪伴在侧的时候,她就想过这事。女儿的灵魂,很可能还在学校停放着的,村里的老人们不是有人说过“人死在哪儿了,他的灵魂就会在哪儿生根发芽”之类的话吗?阎王爷的话无疑是再次提醒了她。

“那要怎样才能让安然的灵魂回家呢?”问了这个问题后,这个可能的母亲就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阎王爷,她多么希望他这个传递生死信息的“使者”,能恰到好处地为她排忧解难啊!

深思熟虑之后,他像指点别人那样,以同情的口吻为她指点了“迷津”。

“七七四十九天以后,你一个人悄悄去学校,带一把你煮饭用的生米,一定是去你女儿跳楼的地方,呼叫着她的名字,把她接回家。边走边撒米,米起到引路的作用。死了的人,是不知道原来的家在哪儿的。一连七天都一定要这样做。记住,路上遇到了熟人,一定不要给人家说话。这一旦说了话呀,就不灵了,一切白做了!”

阎王爷说的这些话,安馨记得清清楚楚,生怕有什么遗漏。每一句话都像刀刻一样铬在她心里。她相信,凭着她的真诚与善良,一定会把女儿的灵魂接回家的。她更相信,女儿的亡灵不会飘浮在荒野里。

  

   五

四十九天对安馨来说,每天都在煎熬。她的父亲死得早,那时她还小,错过了为父亲做最后表达哀思的事,令她深深遗憾。母亲死时,她已有了安然,弥补父亲遗憾的事,她都用在了母亲身上。母亲坟上的新土在雨淋之后,泥土塌下去后露出了棺木,阎王爷说不能使用铁器,她就用双手从远地方取土来撒到母亲的坟上。砍来的柏枝,在母亲的坟前升腾起滚滚浓烟——这本来是她想要的结果,雨水却把火星浇灭了,她想了很多办法都没成功,最后她急中生智把自己身上最贴身的一件内衣撕烂引了火……火重新点着了,直到柏枝燃完燃尽才肯离去。

女儿的死,她已有了用柏烟寄托哀思的经验。只是她有些老了,爬树砍柏枝没那么利索了,但还是弄来了一大堆。

她每天面对只隆起了一个土堆,而没有实质内容的“空坟”,除了痛苦外,还有深感不安。在她的心里,只有到四十九天过后,等她把安然的灵魂从学校接回家来,身体与灵魂才合二为一。但她又不能不那样做,灵魂是她这个人最主要的那一部分,只缘她太爱自己的女儿了。

时间终于在四十九天那里打了个结,这也使得安馨开始要为女儿做最后一件事了,只有等这件事做完,她才能完成与女儿永不分离的心愿。

第一次来到这个废弃了很久的水塔下,安馨仰望它的高度,觉得它离满天的繁星很近,它的“威严”有种恐怖的阴森。她在心里想,安然是带着怎样求死的心情,才爬上去的啊!什么原因,才使她有了必死的决心呢?

她想通过自己的身临其境找到答案。

从里面上水塔的一道铁门被一条铁链锁上了,这使她的心一凉。当她不抱希望地抖动那根铁链时,铁链裂开了,随即从那上面掉下一把挂锁。这不是装佯吗?她在心里对自己说,分明就没有锁上。

她废了好大的力气,才摸黑爬上了那栋足有十多层楼高的水塔。站在塔顶上,天上是眨眼的星星,地上是影影绰绰的灯火,虽说黄昏已经来临,天色已经黑透,但它的喧嚣一点也不亚于白天。

她无心也无时间欣赏这高处的夜景。站在安然可能跳下去的位置上,她向水塔底下望去,黑咕隆咚的“深渊”里,使她倒吸一口凉气。从迈出的第一步开始,她就在虔诚地撒米了。直到往三四公里远回家的路上,她都这样执拗着。

“女儿,回家了!安然,回家了哟,妈妈来接你了。你听到了吗,我来接你回家了……”一路上,她都这样呼唤着。声音不大,只有她自己能听得到。她坚信曾与她朝夕相处过的女儿,平时哪怕使出一个眼神,一个细小的动作,她都能心知肚明地领悟得到。

她更坚信,只要她一出现,女儿准会出来。即便她不去深情地呼唤“安然”的名字,女儿也会看到她的身影,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

在学校与老家的这段路上,安馨一连走了六个晚上,每一次出去回来后,她都第一个来到女儿的房间,那里的书桌上摆放了一张安然生前最喜欢的单人照。她把它放大了,做成了镜框,而今成了遗像。

奇怪的是,作为妈妈的安馨什么也没迎接回来,安然似乎消失得很彻底,连她托给母亲的梦也没有了。

  

   六

按照阎王爷的要求,第七天的晚上,安馨照样去到学校接女儿,这可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呀!要是再无法接到女儿,她的灵魂就将无处安放了。她觉得她经不起这样的打击。

在母亲的心里,女儿的灵魂必须要回家。

这一次,她去得较往日早,回得却较往日晚,并且在去学校的路上,她就在边走边呼唤女儿的名字,她想这种方式成功的可能性要大一些。除非阎王爷一开始就给她说了假话,死去的人不可能有灵魂回家的机会;除非在女儿的不辞而别里,有对妈妈生气的成分,或者在她的遗体安放于山洞的那几天,她在怨恨妈妈不该听从别人的话,让她死了也遭此罪受……

妈妈近乎以乞求的口气,乞求女儿快点出来了。她的精神支柱,将以女儿的出现而变得坚不可摧!尽管她也知道,独生女儿的离去,留下孤独的她,是不可能指望有人来陪伴她的。尽管她更知道,她们母女之间再无“交好”的可能。另一个世界的她,也将变得孤独无依……但有相依为命,总比无好。

“然然,出来嘛!按理这最后一天,你是该出来的呀!快出来吧,妈妈不想与你捉迷藏了……”

但在她的周围,并没有出现一个应答她的声音,或者闪现出一个她熟虑了十三四年的身影。她仍在那条回家的路上苦苦地走着。

她的目光更在四下里寻找着目标。

突然,她眼前一亮,一个有着青春气息的靓影在她左侧的前方游荡。不管从个子的高度,还是身材的胖瘦,她都相信是她的然然无疑!

可她怎么一点也不应答呢?!不管那么多了,她执意坚定向前,一定要把她引领回家。就算是不辞而别也罢,就算是她还怨恨着妈妈也罢,她都不会去计较了,毕竟她是她的女儿,是妈妈的心头肉!

“然然,等等妈妈……”在一个转弯处,她追上了她,她拉扯着她的衣袖。“你让妈妈好找啊,然然!”

那靓影回过头来,显示出一脸的错愕。她失望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认错人了。”

“阿姨,你怎么了?”从那靓影的发声上进一步判断,她彻底相信是自己真的认错人了,她不是她的然然。

“我,我在找我的女儿然然。我,我想接她回家……”她深陷的眼眶里擒满了泪水。她不经意地抬头望了望对方,那是一张清瘦、带了伤痕的脸。血迹已经干了,却还粘在脸上,不长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

“孩子,你这是怎么了?脸上又有伤又有血的,你与人家打架了吗?”面对眼前这个有张娃娃脸的女人的遭遇,一下子揪住了她这个母亲的心。她忘了自己的身份和所要干的事情,激动地走到她的面前,想为她施以母爱。

对方“哇”的一声恸哭了起来,决堤的委屈一下子就爆发了。“我叫刘美丽,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女孩认真地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老者,嘴角嗫嚅着什么,终于又鼓足勇气说道:“阿姨,你的然然可能找不回来了。不论你怎样呼唤她,可能她都不会再回来见你了……”

“为什么?你认识然然吗?”安馨从惊诧中愣了愣神,极其失望地追问道。

“她是不是叫安然?”

“对呀,她就叫安然!”

“我们都在‘阳关中学’读书,所不同的是她读初三,而我才读初二。我是去年下半年跳楼的,而她是今年上半年才跳楼的。我们以前是好朋友,经常在一起交流感情。然然告诉过我她被一个男生欺负,那个男生想与她谈恋爱,而她不愿意。她说要不是看在阿姨你的面上,她早就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了。我也有想死的念头,一次也没向她透露过……”

这个消息,对于苦苦呼唤女儿回家的安馨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这些事,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她又开始自责了,你怎么就没走进女儿的内心世界啊?

“不过,然然这次从高高的水塔上跳下来,并不是出于自杀!”

“啊!”这一次的惊诧变成惊吓了。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那个男生,发动大家向她进攻,她只剩以死相争这一条路可走了。”

“然然,你真傻啊,你死了以后让留下来的妈妈还怎么活啊!”

“她可能是真的死了,身体消失的地方灵魂也消失了。自从她死了以后,我也在找她,一直没有找着,连她所有的气息也都消失了。”

这时候的安馨只觉得天旋地转。她的然然彻底消失了,这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的事实。

“孩子,那你怎么也要自杀呢,活着不好吗?”

“我是被她们逼的。我们班里的那群不好好学习的女生,想干扰我的正常学习,就整天说我长得好看,为什么不找个男生赶快嫁了?我不理她们,只想好好学习,将来报答父母。她们就变本加厉来打我,我被逼跳楼那天,就是她们在后面追,我才跳下去的,可我的灵魂并没有死,我想家了,想回去。再说,我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我想即便我找着路回去了,家里人也断不会再接受我的……”

“都是爹妈的孩子,他们不会不接受的,你还是想办法回去吧,孩子!”

“在我们村里,死过一回的人是不能回家的。他们只会当野鬼,请人给‘收’走的……”

面对眼前这个懂事而又可怜的孩子,安馨的心一下子生出了怜悯。如果没有遇着,也就罢了。再说自己的孩子杳无音信,眼前却有人无家可归。她试着问了一句,“孩子,你是然然的朋友,她现在下落不明,你能不能到我家去,反正我也是一个人,怕孤独怕寂寞……不如我们搭伙过,如果将来然然回来了,我们就三人在一起过……可以吗?”

说完这话后,安馨觉得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没想到,那女孩立即就转变了态度。她的叫法,令她万分惊讶。

“妈妈,谢谢您!”

她一扫安然死去之后留在心中的阴霾,用最明亮的心情、最明白无误地回答:“妈妈这就带你回家!”

她把“女儿”紧紧地搂在了怀里,朝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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