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孩子像是城市里的路灯，懂得什么时候亮起，什么时候熄灭。“坏孩子”像是正午烈日下凭本能发光的星子，在青春过于明亮的背景下，他们的疼痛和困惑统统被模糊成一片混沌的白。

可是，怯懦的孩子，鲁莽的孩子，流亡的孩子，被摔打的孩子，被放逐的孩子，无人看管的孩子。到底什么样的孩子才是坏孩子？

风子或许不介意被称作坏孩子，但她不认为自己是不正常的孩子。大人们好爱把常见等同于正常，进而将“常见”背面的所有事物粗暴地划分为不正常。可是天晓得，风子只是一所普通中学的普通女孩子，吉祥物是两把刀子的普通女孩子。

1.男孩们和第一把刀

青春期的孩子，都在造通往成人世界的船。引船如海的洪水不来，孩子们就得无休止地造自己的船。八月长安爱写的青春是手握图纸的好孩子们造船织帆时的生长痛，痛里有无尽的辛苦和不对等的回报，有同辈的压力和细密的瘙痒。而何大草笔下的青春更接近一种本能，好孩子之外，其他孩子们的青春将要驶向何处，他们的疼痛又会有怎样的形态。

《刀子和刀子》中，泡桐树中学的孩子们都是一群没有图纸，甚至不知自己正在造船的孩子，比如风子。十八岁生日时，男朋友陶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把刀子。刀子强硬，有力，就像风子最初喜欢陶陶，因为校园霸主陶陶“拳头硬、个子高、力气大，连体育老师也敢打”，也正如风子的装扮“留板寸、穿军靴、随身带刀子”。风子需要刀子，正如她需要板寸军靴和陶陶的莽力。有陶陶的保护，有朱朱的友爱，有阿利来买单，如果没有转学生包京生的出现，风子可能就这样一路横冲直撞，莽过整个青春。包京生高大粗壮如一头河马，一来就咬死了陶陶，认定打败陶陶就能接手校园霸主的统治地位。

但让风子疼痛的，不是男孩们权利的变更，而是他们的虚张声势。首先让她失望的是陶陶。包京生蛮横而市侩，对班主任宋小豆格外顺从，对其他老师和同学们则亮起拳头。阿利被包京生欺负时，连风子都敢于和包对抗，护着阿利。但作为阿利的保护人，那样威风，那样有力的陶陶在包面前居然露了怯。陶陶曾经打过体育老师，包为了进一步挑衅陶陶殴打了小任老师，并反咬小任老师先出手殴打学生。自此，这场打人风波不再是孩子们之间的斗争，而是把老师们也牵扯了进来。老师代表了官方，依靠着现行的秩序。学生们嘴上最不屑现行的秩序，却在电视台的调查中选择沉默，只有风子说了实话，不是因为她站在哪一边，而是她不愿把黑的说成白的。面对包京生的拳头，陶陶下了软蛋，而面对老师们的公权力，陶陶变得狡猾市侩，看宋小豆的眼色行事。老师们通过利益交换达成了和解，打人风波也不了了之，但男孩们却被永远地卷入了成人世界的风浪。陶陶向权力投诚，包京生当了一段时间的逍遥霸王，但因为被任主任记恨最终被赶出校园。

曾经如刀的男孩子们，他们的力量只限定在校园之中，他们的刀刃只对准其他的孩子们。强硬的陶陶在更强大的力量面前不战而降，反倒要靠瘸腿的女孩伊娃保护他，包京生在校园外性无能，被赶出学校后更是变得瘦骨嶙峋，连庞大的身躯都一并失去。风子对男孩子们失望，风子只觉得男孩子们可怜。陶陶送给风子的刀，成了风子遗失在青春里的第一把刀。

2.麦麦德和第二把刀

可怜的陶陶，可怜的包京生，可怜的朱朱，可怜的阿利，可怜的爸爸，可怜的妈妈，可怜的黄玫瑰......

可怜是风子挂在嘴边的词，所有人的都可以被称作可怜，因为所有人都是可怜虫，换做麦麦德也会这样想。英雄麦麦德是风子从小看的连环画，也是她爱上刀子的原因。每当风子遇到不解的问题都会想到麦麦德的某段故事。麦麦德智慧、潇洒、正直、英勇，是风子对成人世界的期盼，是风子心里的一把标尺。风子对同学们声称父亲是征战沙场的将军，但实际上，父亲只是驻守丫丫谷仓库的士兵，与战场唯一的联系只在战友在风子十二岁时送过她一把土耳其弯刀。母亲还会因为风子不及格而打骂她，父亲却只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符号。后来，下岗的母亲对家庭彻底失望，离开风子去和父亲的战友做生意。至此，家里只剩下风子一个人。学校里的成人虚伪，家中的成人缺席。风子有多希望父亲是麦麦德一样威风有力的大英雄，父亲就有多软弱、沉默、自私。《刀子和刀子》改编的电影《十三棵泡桐》中，风子的父亲对她动辄打骂，只会用暴力解决与女儿的矛盾。而在小说中，风子的父亲有着更透彻的悲哀。他与女儿之间不存在矛盾，透彻的的冷漠是没有营养的土壤，不足以滋养出矛盾。不管风子是夜不归宿还是主动退学，他只会说晓得了，知道了。他对风子彻底的冷漠，无力承担起做父亲的责任，却把所有的残忍都对准风子的母亲。风子愤怒、可怜爸爸，但她知道要放母亲走，谁能比母亲更可怜呢。父亲从前和战友喝酒吹牛，把哥哥何锋弄丢了，母亲心死，生下何风后不再理会父亲。但父亲不愿放手，宁愿驻守丫丫谷也不转业，利用军婚和母亲天各一方地耗着。父亲是懦弱，可他不是很会借用规则框住别人吗。

陶陶的工商所所长父亲交教导陶陶要善于把别人的钱当做自己的钱，于是犯了工商所长常犯的错误，进了监狱。陶陶从父亲的教导中“受益匪浅”，父亲进监狱后陶陶向宋小豆为代表的权力投诚，反过手来对付包京生，把老师的权力、学校的权力、现行秩序的权力当做自己权力。父亲被别人的钱惩罚，陶陶被借来的权力抛弃。包京生的父亲恬不知耻地把出轨说成“美丽的错误”，应付与他缠斗的包京生母亲。母亲对世事失望，给包京生的教导是“这个时代雷锋（好人）是活不下去的”。对惹是生非的包京生，父母无力管教就把他流放到泡桐树中学，任其自生自灭。朱朱的父亲暴虐可怕，但年岁脱下了他的制服，迫使他变成了和善的老人。阿利的父亲善于用钱解决问题，阿利便也学会了用钱收买保护，做暴力的寄生虫。孩子们的世界里也有各种虚伪、算计、懦弱、谎言、不堪。他们的世界里全是大人们投射的影子。

而在家庭之外，公共领域中大人们也一样的虚伪不堪。包京生打人事件变成了蒋校长和教育局长博弈的筹码。两方势力达成了和解，卷入其中的孩子们任人拿捏。任主任开除风子不是因为风子说了真话，而是因为风子说的话对任主任有利，她念旧情。所有的大人都这么虚伪，都这么唯利是图，都这么黑白不分。讽刺的是，明明是蒋校长和教育局长的博弈，最后正面战场却是宋小豆和任主任的对决。任主任是局长的代理人，蒋校长倚仗宋小豆的计谋才有抗衡之力。男孩们虚张声势，男人们软弱失语。何大草以风子这个女孩的视角来写《刀子和刀子》，不见得是因为他对女孩儿的内心世界有多了解，而是从女性的视角来看，男人及其背后权力秩序的疲软无处可逃。

3.时代的孩子们

何大草坦言，与其他的青春类小说相比，《刀子和刀子》与时代纠缠得更紧些。比起他们的父辈，泡桐树中学的孩子们更像是时代的孩子。就像八零后九零后总是被定义为特殊的一代人，归根到底是因为他们身处一个特殊的时代。

小说中的细节与情节都与那个时代的脉搏环环相扣，比如风子的家名叫跃进坊，伊娃的作品集名来自“大印象减肥茶”。上一辈的大人们要么下岗要么下海。风子的母亲下岗后对家庭彻底失望选择下海做生意，包京生的舅舅舅妈下岗后极少回家，要么成天打小麻将，要么去守面馆打打杂工。阿利的父亲在商海里混得如鱼得水，表面温文尔雅，却把阿利扔进泡桐树中学，早早地“摔打”他。权力流动，秩序混乱，旧规则衰老无力，新规则唯利是图。瞬息万变之中，孩子们能去相信什么呢？于是时代虚伪，孩子们也虚伪。时代市侩，孩子们也市侩。时代黑白不分，孩子们指鹿为马。

那一代的孩子们，青春的残酷不需要打架、堕胎、多角恋来构成。置身时代的夹缝之中，背叛、心酸、迷茫、失望足以让他们尽情体验青春残酷的滋味。大人无法交付给他们正确的蓝图。没有引路人，没有尺规，他们倚仗本能和对外部世界朦脓的感知前行，划着自己造的船在满是沙砾的陆地上行舟。青春烧尽，陆地行舟的孩子们突然之间被丢进成人的江湖之中。有些人如包京生，在洪水到来之前就磨穿了船底，彻底沉没了；有些人如陶陶，曾经借着别人的桨前行了一段，终究融入茫茫人海，变成了无人关心的某某；有些人如阿利和金贵，借着上一辈的风平稳航行；有些人如朱朱和伊娃，早早地望穿了人世间的失望，顺着水的脉络流亡向远方；也有人忘不掉那些陆地行舟的孩子们，只好把他们的青春留在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