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那样,今天爷爷生日,我们这些后辈都会为父辈们准备好椅子,但今天伯伯把椅子准备好,并拉了把竹椅给我坐。竹椅显然有点年份,有些地方露出发霉的绿色㾗迹。
伯父是爷爷最大的儿子,所以,过生日都在他家举行。眼下姑姑,叔叔他们都还没到,我就先与张罗一下摆桌椅的事,以便来了,方便就座。伯伯让我不要干这些粗活,不合适,让我与他聊会天。
他低声跟我说,“大堂弟的小儿子需要上户口,需要我帮忙,最好把小孩子的户口挂在我名下,因为我只有一个小孩子,二胎是不用罚款的。而他家有三个小孩,前面两个大小孩已入户上学,而最小的小孩上户口,是要交罚金的。所以,目前没入户,还是黑户。可怜的小家伙”。
我看着他花白的头发,摸上去十分粗糙的手,看到他前半生。我们父辈对我们这辈人的操劳,即使到老,也从来没有放弃。大半辈子活过来,着实不容易,早年拼死拼活,操劳着一大家子的生计,因为生存的技能实在有限,去做着最老实而没任何前景可言的工作,低微的收益,不足以支撑整个家庭的开支。但即使这样,传统的多子多福观念仍是根深蒂固的,所以,再穷,也要多生孩子。
这时我听到伯母在里屋恨恨的声音,任何闲暇的时光里,她都在抱怨着自己家相比于其它兄弟姐妹,来得更贫穷落后。
伯母带着微微咳嗽,但这不是她最在意的。她身体有恙,主要是手指肌肉萎缩,导致无法正常工作,这是她最在意的。可以想像,头两年她对这病症是抱着什么样的怨念的,她是高中毕业生,是整个家族最高学历的人。她本企图在这条村,成为那个活得最有尊严那位妻母,可是病症毫不留情的撕毁她的生活。
她走出来,给我微笑的打了招呼,她喜欢所有学习优良的后辈,她打量着我,像是努力在我身上寻找她年轻的影子。我看到她身材较以前更瘦小,白头发更多,腰比以前弯,步履更蹒跚。话说岁月如梭,都不曾放过你我,何况老人。时间的力量在老人身上更显残酷。虽然她在大庭广众之下,努力保持着举止优雅,但多数时候,她想优雅,岁月却不允许 。
目前她牢牢掌握儿子们寄回来的钱财,当无聊时,玩博彩时,香港六合彩,福利彩票,她总能在朋友面前拿出令人诧异的赌金,让朋友拍手称赞。金钱总能让她稍微体面,从而暂时忘却窘迫的当下。但当我们回家时,各自开着车子,讨论着自购房产的升值比例与后续上涨空间,游览过山河,吃过的美味佳肴。所有的所有,都突显出一种无形的贫富对比,从而对她造成或多或少的伤害。此刻她在对我微笑,可是我不确定这当中有没有恨?
大堂弟此时在一旁教他最小的儿子开玩具车,崭新的红色配色的确是小孩子最爱。小孩时常去争抢。但是最小的小儿子最是受到优先的照顾的。小雨一边笨笨的转着方向盘,一边欢快的大笑。小孩子的快乐时常能感染所有人的情绪,堂弟也会心的笑着。先赶回家的其它弟妹们也喜欢找这小家伙玩,一会就把他抱了过去。大堂弟微笑着,看着被大家的欢喜包裹着的小儿子,眼睛里充满着爱。然而,当他接触到母亲的眼光时,他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变得严肃而认真。
大堂弟初中就辍学,打工时间十分的早,没找到什么体面的工作,因为对赚钱操之过急,抱着弯道超车,一夜暴富的期待,曾经入过传销的坑,并且中间曾尝试拉我们入坑,这经历时常让他在我面前表现出十二分的尴尬。他转过身,出门抽起烟。他母亲嚷着,“少抽烟啦。”他解释道,”就一根“。伯母紧接着就开骂了,敦促他多找我聊聊,取取经,别一辈子就保持这样一个混蛋样子。他说好,然后迅速把烟扔在地上,用脚揉了几下,但却没有捡起来,扔到垃圾桶的意思。他缓慢走到我身边,似乎在想着跟我聊些什么话题,但一下子也没想到要聊些什么,眼神有些迷茫。我其实也没想好要聊什么,我见他走过来,内心作了一会斗争,然后想起最近很火的游戏,就顺口说,我最后玩了《王者荣耀》,团战还不错,就问他玩不玩?并准备与他一起团战。
伯母脸色开始挂不住了,她原来以为我会给堂弟一本正经讲些鼓舞人心的人生经历,顺便带出一些很私藏但又具有可操作性的赚钱方案, 然而发现我并没有。看到母亲的脸色,堂弟没有与我深聊,敷衍一下我,说自己平时并不怎么玩游戏,手机的性能也不怎么好,支持不了那么大型的游戏,然后又去找小儿子玩了。
伯父一下子把被打断的话题,重新拾起来,问了一下我,“关于入户的事情,考虑得怎么样?”
我看到他们一家老小都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碌,真的很辛苦……
伯父还是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我,看着我眼光交织着的怜悯与伤感。我轻轻的开了口,
“伯父,这个事情,我不能答应你。”
伯父怔了一下,试探性问一下,“是要问一下爸妈吗?他们说这个问题不大,名额不用也会浪费掉。你爱人也有积极的表态的。”我说,“我不用问他们,这是我个人决定“。伯父似乎难以接受。我说,”因为小朋友入了我的户口后,你们可能更加负担不起他的开支了。除了不用交超生的罚款,其它都比乡下贵。你为了他能上学而上户口,而他上了户后,要跟着我去我居住的片区读书,那边读书费用是比这里要昂贵多了的“。他说可以不考虑去那边读。我说,”他户口若上了,就只能到那边读,家乡这边是读不了的。而这对你们来说,是个比较大的负担”。伯父说,“你们收入还算稳定吧?”我说,“嗯,还算可以,目前两夫妻养一个小孩子的话,才过得去。”
我始终没告诉他,我那边的生活的种种开销已经让我焦头烂额了。因为即使说了,他们也不会理解,所以我干脆没说。很多时候,他们会认为,你们说生活紧张,但是你们有车有房,可以旅游,出国。他们总认为我们解释很多时候在揶揄他们。第二次,第三次...反反复复,他们表现出无法理解,后来,就觉得没必要解释啦。其实,该说的,都在沉默里。
伯父顿了顿,说,“女儿始终是要嫁的。不是么?不值得投入那么多的资源”。我听到这,心里有点难过,我希望我把所以资源,所有爱都给我女儿。但我还是笑着说,“伯父说得对。但是这与小雨有什么关系?“ 伯父说,”只要不让小雨饿着就可以了。“我说,”那是肯定的。无论是谁来我家,我都不会让他饿着的,何况小雨。“伯父径直走到小雨那,把他从车子座位上抽身出来,径直的抱到我面前,直说,”小雨叫伯伯没?快叫一下伯伯。“ 小雨怯生生叫了我一声伯伯,眼睛却干巴巴看着他那被众人拥簇的玩具车…
我最终犹豫了一下,力求在脑海挑选出个温文尔雅的字句。我对他说,”我突然想通了,我应该听伯伯的教诲,现在政策风向这么好,看来我也要考虑下生二胎,响应国家号召呀。对不?“
伯父微微笑了一下,继而是,长长的,迷茫的,沉默....
不一会,姑姑走进门,穿着一件明艳的衣服,格外精神,后面跟着更多亲戚进来,生日派对应该马上开始了。
伯父对我说,“你再去找些椅子,可能不够椅子坐。往年都是你们后辈都张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