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81年,宋神宗元丰七年,辽道宗大康十年。
最近老跟朋友讲,好像这几个月来有点看不进书的感觉。倒不是完全不看书的状态,而是感觉随着年岁渐增,一些市面上的畅销书,小说之类真的一下子提不起兴趣,但是你如果要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那微信读书里一直看着,也一直置顶的只有一本——《资治通鉴》!
元丰七年的洛阳,秋风掠过 “独乐园” 的竹影,落在读书堂的案几上。司马光推开最后一卷手稿的封绳,300 多万字的《资治通鉴》终于杀青,墨迹未干的书页间,沉淀着 17 年的心血与坚守。中国史学史上最奇妙的巧合,恰在于这两座并立的高峰 ——《史记》与《资治通鉴》,竟同出 “司马” 一脉:司马迁以纪传体通史开创 “以人写史” 的先河,司马光以编年体通史立下 “以史资政” 的典范,一西汉一北宋,一纪传一编年,共同撑起了中华文明的史学天空。
这部巨作的诞生,真的是非常非常的不容易,堪称天时、地利、人和的极致契合,其难度远超寻常著述,需集齐四重缺一不可的条件,方能成就。首先,作者必须是通透古今的大学问家 —— 司马光自幼嗜学,“手不释卷” 到 “患记忆不若人,退则书之”,编纂此书时,他翻阅 322 种文献,从正史到野史,从碑铭到笔记,对史料真伪反复甄别,仅 “考异” 部分便耗时数年,若无这般渊博学识与严谨治学态度,根本无法梳理 1362 年的历史脉络。其次,作者需是深谙治国之道的大政治家 —— 司马光历经仁宗、英宗、神宗三朝,曾官至宰相,虽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而远离朝堂核心,却始终以 “治国安邦” 为初心,他写历史不只为记录往事,更要剖析成败因果、提炼执政智慧,这种政治家的格局与视角,让《资治通鉴》跳出了单纯的史料汇编,成为帝王的 “治国教科书”。
更难得的是 “大把时光” 的加持 —— 自熙宁三年起,司马光主动请求外放,在洛阳赋闲长达 15 年,这人生中最年富力强的岁月,他远离了朝堂的尔虞我诈,埋首于独乐园的书海,“日力不足,继之以夜”,每日与竹简、笔墨为伴,正是这份 “赋闲” 的沉淀,让他得以心无旁骛地打磨这部巨作。最后,离不开朝廷的鼎力支持 —— 宋神宗虽与司马光在变法上政见不合,却始终敬重其才华与操守,不仅赐以笔墨钱帛、承担其生活开支,允许他借阅宫中秘藏史料,更亲题 “资治通鉴” 书名、撰写序言,这份 “政治有分歧,信任无动摇” 的君臣默契,为《资治通鉴》的成书提供了坚实保障。
这般集学识、格局、时间与支持于一体的成书机缘,在中国史学史上堪称绝无仅有。而在司马光之前近千年,另一位姓司马的史学家,也在截然不同的境遇中,为中华文明写下了另一座史学高峰 ——《史记》。司马迁的笔,没有独乐园的清幽,没有帝王的加持,反而背负着宫刑的屈辱与人生的磨难,他又如何在绝境中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铸就这部 “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这便要从《史记》的成书故事说起。
一、资治通鉴的诞生
《资治通鉴》的诞生,从来不是司马光一人的孤军奋战,而是北宋中期一场特殊的 “君臣合作”—— 失意的政治家与受挫的帝王,在历史的书写中找到了共鸣,用 17 年的坚守,完成了中国史学史上的奇迹。
1084 年呈现在神宗面前的《资治通鉴》,体量惊人:294 卷正文、30 卷目录、30 卷考异,共计 300 多万字,记载了从战国到北宋建立前 1362 年的兴衰往事。这份沉甸甸的手稿,背后是司马光 17 年的呕心沥血。节目中引用的《司马温公集》记载,司马光编纂此书时,“日力不足,继之以夜”,为了保证史料准确,他翻阅了正史、野史、笔记、碑铭等 322 种文献,仅 “考异” 部分就耗时数年,对不同史料的真伪反复甄别,比如记载同一事件,若《史记》与《汉书》有出入,他会逐一考证,注明取舍理由。这种严谨,源于他 “不欺后世” 的治学态度,更源于他 “为帝王提供镜鉴” 的政治初心。
而这份初心的实现,离不开宋神宗的鼎力支持。神宗与司马光,在政治上是 “对手”—— 司马光坚决反对王安石变法,自熙宁三年起便主动请求外放,15 年间远离朝堂核心;但在编纂史书这件事上,两人却达成了高度默契。神宗不仅从未因政治分歧为难司马光,反而 “赐以笔墨钱帛”,让朝廷承担他的生活开支,还允许他借阅宫中秘藏的史料。更难得的是,神宗亲自为这部书命名 “资治通鉴”,意为 “鉴于往事,有资于治道”,并亲笔撰写序言,明确了此书 “为治国理政提供借鉴” 的核心价值。节目中提到,元丰后期,神宗变法遇阻、五路伐夏惨败,心情郁结,却仍记挂着司马光的编书进度,甚至计划立太子后,聘请司马光担任太子师傅,让这部史书的智慧能传承给下一代帝王。这种 “政治有分歧,信任无动摇” 的君臣相知,在中国历史上极为罕见。
司马光的 “赋闲”,反而成了编纂《资治通鉴》的 “天赐机缘”。因反对变法,他从 48 岁到 63 岁,人生最年富力强的 15 年都在洛阳度过,远离了朝堂的尔虞我诈,得以专心治学。他在洛阳的居所 “独乐园”,并非后人想象的清贫小院,而是占地 20 亩的园林,亭台楼阁、池沼花木一应俱全,这正是神宗支持的见证。在这里,司马光建了 “读书堂”,藏书万余卷,每天清晨起身,便埋首于史料堆中,直到深夜才歇息。节目中还原了他的编书日常:案头摆满竹简,左手翻史料,右手握笔批注,身旁放着一壶清茶,饿了便吃简单的素食,17 年如一日,从未间断。这种 “虽赋闲却不沉沦,以史笔寄初心” 的坚守,让他既保持了政治家的格局,又拥有了历史学家的严谨,最终成就了 “政治家写历史” 的独一无二 —— 只有兼具这两种身份,才能既看透历史事件的因果,又洞察治国理政的核心,写出真正能 “资治” 的史书。
二、史笔双峰
《资治通鉴》的成书,标志着中国史学史上诞生了两座双峰 —— 它与司马迁的《史记》,虽相隔千年,却在体裁、目的、内容上形成了鲜明对比,共同构成了中华文明的史学基因。节目中通过深度对比,让我们看清了两部史书的不同底色,也读懂了它们各自不可替代的价值。
首先是体裁与叙事逻辑的差异。《资治通鉴》是中国第一部编年体通史,严格按照年月日顺序记载历史,一件事的来龙去脉分散在不同年份的记载中,需要读者串联梳理,但这种体裁能清晰展现事件的时间线和因果关联。比如记载安史之乱,它从开元末年的朝政腐败、节度使权力膨胀写起,逐年记录安禄山的崛起、起兵反叛、唐军的应对失误,最终揭示 “安史之乱非一日之寒,而是体制弊端长期积累的结果”。此外,司马光还特意增加了 “目录” 方便检索,“考异” 辨析史料真伪,“臣光曰” 发表史论,让整部书既有史料价值,又有思想深度。
而《史记》是第一部纪传体通史,以人物传记为核心,分为本纪、世家、列传、表、书五部分,通过塑造一个个立体的历史人物,串联起中华文明的发展脉络。它不追求时间线的绝对清晰,却擅长捕捉人物的情感与细节:项羽本纪中 “霸王别姬” 的悲壮,刺客列传中荆轲 “风萧萧兮易水寒” 的决绝,游侠列传中郭解重义轻利的豪情,都让历史人物跃然纸上,唤醒读者的同理心。这种体裁更注重 “人” 在历史中的作用,展现的是一部 “有温度的文明精神史”。
两者的核心差异,更在于作者的身份与创作目的。司马光是政治家,他编纂《资治通鉴》的核心目的是 “为帝王提供执政参考”,读者对象明确指向皇帝。因此,书中重点聚焦 “治国经验与教训”,少涉神怪迷信,对历史事件的分析多从政治、经济、军事体制入手。比如同样写汉武帝,《资治通鉴》很少提及他的个人情感,而是重点分析他的盐铁官营政策、对匈奴战争的利弊、晚年的巫蛊之祸,提醒帝王 “穷兵黩武则国衰,任人唯亲则政乱”。
司马迁的《史记》则是 “承父遗愿,成一家之言”,他的创作目的是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读者是千秋万世的后人。因此,《史记》不仅梳理文明源流,更注重展现不同阶层人物的人格光辉,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刺客、游侠、商人,都能在书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它不刻意为帝王提供 “治国指南”,却通过人物的成败得失,传递出 “仁政爱民则兴,暴政虐民则亡” 的朴素真理,成为一部 “全民的精神教科书”。
《史记》是“以人写史”,让我们看到历史的温度;《资治通鉴》是“以史资政”,让我们看到历史的深度。两部书一热一冷,一感性一理性,共同构成了中华文明对历史的完整认知 —— 既要记住“人”的光辉,也要汲取“治”的智慧。 这种差异,不是优劣之分,而是互补之美,它们如同车之两轮、鸟之双翼,承载着中华文明的记忆,传承至今。
三、为文明铸魂,为未来蓄力
中国人对修史的执着,从来不是 “闲时记事” 的消遣,从《史记》到《资治通鉴》,从官修史书到私家著述,一代代史家笔耕不辍,本质上是在为中华文明 “铸魂”—— 铸造一套共同的记忆、共同的价值、共同的精神坐标。而这套 “灵魂” 的核心,是中国人集体记忆里的 “先例” 与 “共识”:历史不是故纸堆里的陈年往事,而是为每个时代中国人留存的 “精神弹药”,是让文明在动荡中不溃散、在低谷中能复兴的隐秘力量。
公元 4 到 5 世纪,北方民族的入侵同时冲击着西方的罗马帝国与东方的中原农耕文明,两大帝国先后解体。可罗马帝国一旦分裂,便再也没能重归统一 —— 即便有神圣罗马帝国的追慕、拿破仑的征伐,终究只是碎片式的模仿,失去了共同的历史共识,就失去了凝聚整个文明的精神纽带。而中原文明却能一次次在战火中涅槃:五胡乱华后有隋唐大一统,五代纷争后有宋辽金时期的文明延续,哪怕王朝更迭,文明的根脉始终未断。这背后,正是历史书写留下的 “共识” 在发挥作用。
历史为中华文明留存的 “先例”,是穿越千年的精神火种。那些胜利的记忆,如卫青、霍去病 “封狼居胥” 的伟业,岳飞 “精忠报国” 的赤诚,成为后世面对外侮时的精神图腾 —— 每当民族危亡,这些 “先例” 便会被唤醒,告诉人们 “我们的祖先曾战胜过同样的困境”,这份信念能凝聚起亿万颗心,汇成不可阻挡的力量。那些先贤的榜样,如孔子的仁爱、屈原的忠烈、司马迁的隐忍、司马光的坚守,成为中国人的人格标杆,告诉我们 “何为君子,何为正道”,这种价值共识让不同地域、不同阶层的中国人,都能找到共同的精神追求。那些苦难的记忆,如战乱的流离、变法的波折、亡国的伤痛,也被郑重写入史书,不是为了沉溺悲情,而是为了留存 “多难兴邦” 的启示 —— 告诉后人 “我们曾从更黑暗的时刻走出,如今的困境终将过去”。
这些 “先例” 与共识,构成了中华文明的 “精神 DNA”。它让每个中国人都知道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们是炎黄子孙,是大禹治水、愚公移山精神的继承者;我们仰望的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的先贤,记取的是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的担当;我们的共同记忆里,有统一的荣光,有分裂的阵痛,有胜利的欢呼,有苦难的坚韧。这份共识,不是靠强制灌输形成的,而是靠《史记》《资治通鉴》这样的史书,一代代书写、一代代阅读,潜移默化地融入血脉。节目中说 “灭人之国必先去其史”,正因为历史是共识的载体,是文明的根基 —— 只要共同的历史记忆不灭,文明就有复兴的希望,民族就有凝聚的力量。
历史是 “前行时的力量源泉”。我们走向未来时,总会面临未知的恐惧、选择的困惑,而历史中的 “先例”,就是最好的指引。想坚持理想时,读孔子 “知其不可而为之” 的执着,便有了对抗世俗的勇气;想担当责任时,读范仲淹 “先天下之忧而忧” 的情怀,便有了格局与胸怀;想学会坚韧时,读司马光 17 年著书的坚守,便有了 “日拱一卒” 的耐心。这些从历史中走来的精神,不是遥远的传说,而是能融入我们血脉的力量,让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得更坚定、更从容。
一代代中国人来了又走,却通过历史的书写与阅读,实现了 “一棵树摇动另一棵树,一朵云推动另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一支火把点燃另一支火把” 的精神传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