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门外的奶牛猫

1.

方媛媛今天因为银行里面有培训，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

10点多钟，父母已经回房歇息，从房门底下漏出的光线来看，应该还开着电视。方媛媛在门口喊了一声：“我回来了。”等听到了回音，才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姐姐方婷婷已经换上睡衣坐在床上，捧着果盘稀里哗啦的在吃一只橙子。

“今天怎么又晚了？”

“有培训。”

“怎么又培训？前两天不是刚刚培过？”

“前两天是我们柜员的，今天是大堂经理的。”

“你又不是大堂经理，你干嘛去？”

“我跟领导申请了一下，她就应允了。”

“没看出来啊，这么有上进心了。”

方媛媛抿嘴笑了一下，没说话。她仔细琢磨了一下姐姐的脸色，说：“今天宁浩给你打电话了？”

宁浩是姐姐方婷婷的丈夫，这两年做生意大概很赚了一点，所以身边的莺莺燕燕就多了起来。刚开始的时候，方婷婷回到娘家，痛心疾首，声泪俱下，大家都觉着这日子过不下去了。可是哪知道，宁浩过几天来赔个礼，道个歉，买件首饰或是包，姐姐就又跟着他回家了。

再后来，这样的事情越来越多，大家也都习惯了。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方婷婷的底气越发的充足。将孩子往婆家一扔，回娘家也不哭诉，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大手大脚花钱，反正时间到了，不怕宁浩不过来求饶。

有人说，婚姻是部悲喜剧，方媛媛觉得是不对的。她眼瞅着姐姐愣是将一部悲剧变成了喜剧，估计演一辈子也不成问题。

“没。是我给他发了个短信，说小宝的幼儿园赞助费要交了。他二话没说，给我打了10万过来。”

“这么贵？”方媛媛倒吸一口凉气，想着那差不多是她2年多的工资了。

“你傻呀？赞助费5万，多的是他自己给的。”

“哦哦，那行。”

方婷婷瞥了一眼方媛媛说，：“明天上商场给你买两条裙子。”

“别别，我一周六天，天天都要求穿银行制服，那些花花裙子根本用不着。”

“那就买样首饰。你好像还没金戒指吧？明天去挑一个。”

方媛媛刚想道谢，方婷婷又说：“你呀，再不打扮打扮当心秦志高不要你了。”

一提到秦志高方媛媛就像一只皮球被放了气。秦志高是她的男朋友，或者准确的说，两年前是。他原来是他们这个行里的客户经理，后来因为业务出众，被调到了一线城市的总行，一走就是两年，眼见着今年还是不会调回来。

秦志高走的时候，若有若无的提起，让方媛媛多表现表现，也争取调到总行去。方媛媛当时没有做声，心想，如果我没有表现，或者表现得不够，去不了总行，那我们的关系是不是就算黄了？

方媛媛的担心不能说多余，但也不能说不多余。秦志高还是保持着每天和她两个电话的频率，好像他还没有离开这个小城。但是，毕竟还是不一样了，只不过大家都不说破罢了。

方婷婷眼看着吃完了两只橙子，有些没有擦干净的汁水顺着她的手一直往下流，她好像感觉不到似的，任它们在她的手臂上拉出一道道黄色粘腻的渍子。反正待会洗手的时候也会洗掉的，现在，管它呢？

大家都是一样吧，得过且过，过到最后自然会有一个说法。现在，管它呢？

2.

第二天方媛媛和往常一样，一早来到银行。她喜欢她工作的地方。干净，敞亮，颜色单一，灯光明亮，空气里永远都有一种清洁的气息。而且他们这个银行是这一带最大的，提起来大家都知道。

银行过去不到一公里就是鳞次栉比，贴着大红门神和镶着蓝绿色玻璃的农民房了，五颜六色的杂货小铺，散发各种味道的菜地农田，和他们这里形成鲜明对比。

银行里有很多工作了一二十年的老员工，方媛媛也完全可以想像自己在这里待上一二十年。也许这就是秦志高和她最大的不一样。他一定要去到最高最亮的地方。

他们以前这样外派到总行的员工，基本上都顺势重新在大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像秦志高这样年轻的，重新找个女朋友，小城的一切很快就变成了成就他们履历的一段插曲。

早上人不多，方媛媛心平气和的做着事。猛的一抬头，透过玻璃门，发现门口停着一辆鲜红的跑车，还是吓了一大跳。

以前她刚刚毕业到银行工作不久的时候，那个时候还不认识秦志高，他们家的三姨给她介绍过一个对象，开的就是这个式样的跑车。

那个人的名字，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叫钱鑫。按照中国人的说法，越是缺什么越要叫什么，比如说，五行缺水的人，小名叫水生的就很多。听三姨介绍，这个人家里是个什么局的什么领导，家里很有些钱。但即使如此，姓了钱还不够，名字里还要带着三个金，好像比一般人缺的更厉害似的。

方媛媛是怀着一点点兴味和钱鑫见面的。一见面，就发现这个相亲的事情有多不靠谱。介绍人说的眉目清秀，其实是指眉毛淡眼睛小；介绍人说的身材中等，其实是指根本不高。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方媛媛对面，目光还是不无挑剔的。

他旁敲侧击的问了一番收入和家庭状况，方媛媛有些恼怒，心想难道三姨没有交代清楚吗?这个小城能有多大？还需要保险起见，再核实一遍？

好在餐馆是方媛媛没有到过的。方媛媛把他们的餐谱拿起来，很有兴趣的每一页都研究了个遍。知道反正没戏，所以吃的时候也不那么顾忌吃相。

“你这么个吃法，一般的人可真招架不住啊。”钱鑫自以为幽默的说。

“待会我俩AA吧。”方媛媛已经想好。

“其实我这个人很随和的，”钱鑫好像被她的这句话激起了兴趣,“我觉得你也不装，挺好的，这种性格我喜欢。”

方媛媛心想，我一直就是这种性格，并不是为了你才这样。当然，她并没有说出口。

“你不是很高啊，没有一米六吧，”起身的时候，钱鑫猛的一下窜过来，吓了方媛媛一大跳：“你穿的是中跟鞋，和我一般高，下次穿个高跟的吧。”

方媛媛觉得有的人真是生来自带笑点，偏偏自己还浑然不觉。比如这句话，钱鑫说得一本正经，方媛媛就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你笑起来真好看，以后多笑笑。”他看着方媛媛眼睛一眨不眨。

方媛媛赶紧收起笑容，板着脸出了门。

钱鑫开着一辆这个小城很少见的红色跑车，非要送她回家。方媛媛不想，因为觉得不伦不类。做朋友，交不了心，做恋人，互相看不上，何必呢？但是钱鑫还是一个劲的坚持，方媛媛只好应允。

他在车上的时候，继续用他的方式表现出对方媛媛的赞赏。

“我知道银行工资不是很高，但是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挺好的，在我们这个城市够用了。现在有些女孩子就是太好强，一个个都想做女强人，非要爬到男人头上。女强人那么好做？你有资源吗？你有人脉吗？不知道是傻还是天真。”

方媛媛接不上这话，但是就是觉得听着不舒服。虽然，她自己既没有野心，也没有资质去做女强人的。

临近她父母的家，方媛媛让他就不要开进去了，免得待会不好调头。表面上是善意，实际上也是怀着不想让更多人看到的私心。

“这个小区的确很老了。”钱鑫还是一个劲的往里开，一边四处张望着，老旧的红砖房在暮色中更显陈旧，号门门口随意摆放着熙熙攘攘的自行车让小车更不容易通行：“你的气质倒不像是住在这里的。”

方媛媛憋着一口气，终于到了单元门口，挥了挥手就跳了下来。关上单元门的时候，听到“轰”的一声响。她转头一看，钱鑫倒车的时候撞倒了垃圾箱，有几根菜叶子从垃圾箱里飞出来，挂到了他的车上。

“哈哈哈哈。”方媛媛那天晚上终于舒心的笑了一场。

当然是没有下文。三姨还特地过来非要问个缘由。

“他对你印象非常好，你可要抓紧了。”看到方媛媛没有出声，她转过头对着方媛媛的母亲说：“人家那么好的条件，每天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后来就每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帮忙圆个场。”

母亲探寻的目光也看向了她。

“就是人家条件太好了，我配不上。”方媛媛赶紧说。

“那你千万不要为这个担心，”三姨听得高兴起来：“我上次都跟他说了，他那个跑车在我们这里确实太扎眼，下次让他开他爸的。他爸低调很多。”

方媛媛心想，这都是哪儿跟哪儿，你们这些人是真傻还是装傻。

结果，还是又见了一面。一坐下来，方媛媛就说：“这顿我请。”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钱鑫那个志在必得的样子，她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

钱鑫高高兴兴的答应了。方媛媛又是埋头一顿猛吃。

临走的时候，钱鑫装作不经意的过来捏捏方媛媛的腰说：“我看你身板有点硬，去学学跳舞吧，女孩子腰身柔软些好看。”

方媛媛觉得有的人确实是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对于别人，他们心里完全没有数。

方媛媛这次坚决不要他送她回家，说和朋友约好了喝茶。

“一个女孩子这么晚还在外面应酬不好吧。”

方媛媛没理他，自顾自将餐馆结账时给的口香糖吹出一个泡泡来。

“我们去看电影吧。”他指着对面影院硕大的韩国偶像电影招牌。

“我从来不看韩剧，只看美剧。”

“咦，想不到你这么崇洋？”

方媛媛实在受不了了，跑几步追上停下来的一辆公交，管它开到哪里，离开了再说。

后来，钱鑫开着红色跑车在她们银行来过几次，方媛媛每次一看到就悄悄的从后门溜走，绕好大一个圈子回去。

再后来三姨来的时候，不无遗憾的说，钱鑫找到了一个女朋友，是个网模，十分的漂亮。

“本来我们家媛媛也是有机会的。”三姨走后，方媛媛捏着嗓子，模仿给姐姐方婷婷听。“她自己也有女儿，怎么不撺掇自己家的？把别人家的女儿往坑里推。”

“就是她自己女儿大学毕业没工作，正找人家帮忙呢。”

“索性两好作一好得了。自己家的女儿宝贝，别人家的女儿就不宝贝了?”方媛媛犹自愤愤。

“好了好了，我看你是实在不喜欢那个人，那也没有办法。”

“我以后再也不相亲了。”

方媛媛说到做到，后来真的谢绝了很多这样的美意，搞得母亲回绝别人的时候不得不说，她现在一心只扑在工作上，说的好像她不是个小柜员，而是当了什么领导一样。方媛媛啼笑皆非。但是她眼光高心气大这个名声算是传出去了。

开红色跑车的人进来银行了。一看，并不是钱鑫，方媛媛才觉得舒了一口气。

3.

这个城市的中心有一段据说是汉朝时期的古城墙，距今已经两千多年。这段城墙有个来历。这里曾是一名叫赵伍的大将军的封地，后来他出关抗敌，只留新婚不久的夫人在城内留守。后来因为内战，流寇甚多，他武将出身的夫人，二话不说，带着一帮娘子军，四处打击流寇，被人们尊称一声赵武夫人。

再后来，各处硝烟四起，赵武夫人带着娘子军和城内所有的青壮男人组成的民兵团，多次抗敌，一直守卫着这座城。

这段古城墙就是那个时候赵武夫人指挥修建的。城墙的一端还有一个小小的祠堂，里面并没有太多介绍，只在门口挂着一块匾“赵武夫人祠堂”，里面常年烟火不断。尤其是老人们，逢年过节的时候，总会自发的送上些瓜果供奉。

方媛媛后来无意中在省博物馆的时候读到了这段历史。赵武夫人一直坚守在这座城15年，没有子嗣。15年后才迎来她凯旋的丈夫赵武，同时迎来的还有他的侍妾给他生的5个孩子。

后来，赵武将军因为抗敌有功被封为藩王，但他一直深感其夫人的忠义节烈，居然没有扶正妾室，而是一直对赵武夫人尊敬有加，直到她死。

当时方媛媛读得唏嘘不已。这个赵武夫人用坚韧苦楚的15年为自己挣得了一个荣誉的名头，和这段城墙一样，成为她一辈子的荣光。荣光背后的种种艰辛，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来。

这个社会对女人从来都是这样。要么你撒娇学乖，做某个平庸男人背后的平庸女人，没钱的，每天柴米油盐，有钱的，每天火眼精睛查出轨；要么你咬碎牙齿往肚里吞，为自己争一个光鲜的名头。即使这个名头，也还是某某夫人，是因为沾了某人的光，而不是因为你自己的本领高强。

如果想做一个有一点点上进心的女人，想做一个比平庸多一点点理想，比卓越少一点点咬牙切齿卧薪尝胆，仿佛是一条颇为艰难的路。

即使现在，女人能够走的通畅的路真的不多。

今天行领导找到方媛媛谈话，他们要在下级县市再开新的支行，考虑让方媛媛过去做办公室主任。行领导说刚刚成立的支行，可以发挥的空间很大。方媛媛听了有点动心。

她等不及下班就偷偷的给秦志高打电话告诉他这个消息。

“那怎么行啊？”秦志高听到马上说：“下级县市各方面条件还不如这里。你又没吃过那个苦，你又不是很想出人头地，犯不着折腾自己。”

“什么出不出人头地的？是个好机会啊。你当时去总行还不是平调，那里消费比这里还高出不少，你还不是挺高兴。你出人头地了？”

“我这是往好的地方走，你这个不同。”秦志高不喜欢她的反驳。：“你又不会搞政治，搞不好就是白白吃苦。”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就乖乖的待在原地，不要想这些杂七杂八的。”

方媛媛放下了电话，好半天都觉得一口浊气在心里散发不出去。于是下班后，独自来到了这段城墙底下。

虽然不是逢年过节，但是城墙还是被打上五颜六色的光。明明是一段严肃光荣的历史，却被打扮的花枝招展的供人展览。方媛媛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走到了城墙上面，那些墙底下强烈的光才不继续晃着她的眼睛。城墙上面其实没有在底下看着好看。青色的方砖每年修补，走在上面有些凹凸不平，在月光下发出幽暗的光，被冬天的风一吹，有种无处逃遁的冷。

不知为什么，方媛媛总觉得这段城墙会发出“呜呜”的声响。起风的时候，是厚重的大张旗鼓的轰鸣，没有风来的时候，是低吟的浅浅的呜咽。都是无言的歌。

远远听见有人在吹埙。宫、商、角、徵、羽几个大调依次缓慢吹来，非常适合这里无字的气氛。方媛媛站在原地听着。脚麻了，就走两步，手冻冰了，就把双手都笼在袖子里，但是就是舍不得离开。

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埙声才停下来。一个戴着帽子的瘦高年轻人从城墙那一头走过来，他路过方媛媛的时候，朝她点了点头。

回到家的时候，姐姐方婷婷已经离开了。下次再来估计是两个月后的事。房间一下子又空了下来，方媛媛觉得很不习惯。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习惯，她习惯了秦志高的电话，秦志高习惯了她的温顺。如果有一天这个习惯被打破，秦志高不再给她电话，她不再对秦志高言听计从，估计他们也就走到头了吧？

改变这样一个习惯需要多少努力呢？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出这样的努力？方媛媛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刚刚被城墙上的大风一吹，双颊红通通，眼睛晶晶亮，再加上冬天的阳光稀少，脸色比平常更显得白净，没有烫染过的头发顺从的垂在脸庞两边，更显肌肤晶莹。

也就是个典型的好看点的年轻的小城女孩子，像她这样的女孩子在这个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也许她比别人多一点点聪明，多一点点努力，所以希望挣得一个好一点点的事业和人生，不知道是不是奢望。

4.

过了两天行领导再问起方媛媛的时候，方媛媛无比坚定的答应了，同时也表明了自己愿意吃苦的态度和决心。

“年轻人就是应该多锻炼锻炼，多闯荡闯荡。”行领导很满意。

晚上行里聚餐的时候，有人眼观六路地把方媛媛的座位安排得离行领导近了几个位次，于是从来都是和部门同事一起敬酒的她，也终于第一次独自和行领导碰杯了。

在大家的哄闹中，方媛媛喝了不少，但是心里越喝越澄净。她决定好好的干下去。

周末的时候，秦志高和往常一样回到了小城。吃饭的时候，方媛媛才告诉他自己的决定。

“我本来是想今年年底结婚的。”秦志高看了她好久后，有点艰难的说道。

这是秦志高第一次提到结婚。本来，她是指望两年前秦志高在离开小城之前提起，但是他没有。在这个时候像个诱饵一样抛出来，指望她就范，方媛媛觉得有点滑稽。好像一只风筝随风飘远了，才想伸出手去将它拽回来，平时呢，就任由它躺在地上，落一身的泥。

当然，秦志高指出了一个事实，因为方媛媛去了一个更小的城市工作，他们结婚的希望也渺茫了。

方媛媛甚至想俏皮的说一句，和你秦经理结婚并不是我唯一、最重要的人生目的啊。但是看到秦志高的脸色，还是决定将这句话咽下去。

吃完饭，两个人走到外面散步，还是和往常一样手拉着手。但是方媛媛的手好半天都是冰凉的，只能抽了回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才觉得暖和了很多。

走着走着，就走到了那段城墙下。突然发现几天不见，离着城墙几十米的地方，一队工人正开着巨大的照明灯，在那里夜以继日的工作着。

方媛媛好奇，走近一看告示牌，原来这里要修一个赵武夫人的博物馆，里面会详尽的介绍这个传奇女人的生平。

“什么时候修好？”

“春天吧。明年春天。”

那就不是很远了。方媛媛在夜色中想，明年春天的时候，城墙根的桃花梨花杏花又会一拨赶着一拨的争相开放，那个时候一定会分外好看。

奶牛猫（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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