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五月,又是一年春尽将夏。
崇圣宫外的微风温柔地抚摸过充容徐惠的面庞,恍惚那年离家入宫之际,母亲慈爱的手。
一入宫门深似海,这样的生离,往往就是一别之后的再也不见。
临别时父亲的沉默,母亲的泪眼,徐惠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可这位五月能言、八岁能文的早慧少女,此刻与那些绝大部分奉诏进宫的女子并没有什么不同。正值豆蔻年华的她同样向往那座宏伟壮丽的重重宫阙,也颇为自负早早就蜚声在外的才名,暗暗憧憬着自己或许也能像那些传奇里写的那样,一夕承恩,然后从此宠冠后宫,恩泽家族。
只是,再没有什么比无情的现实,更能让少女如娇兰般含苞待放的心情迅速委顿下去。
徐惠并不明白,为何她借着故意姗姗来迟的机会一展自己的诗才与急智,好不容易让陛下转怒为笑,可这昙花一现的展颜为何却转瞬即逝了呢?
为何她跟着那些大臣们一起伴驾到行宫里,还刚刚奉和过陛下的诗赋,可陛下却还要感慨自己是那么的孤独与寂寞呢?
为何就连那晋武帝都愿意主动到访姿陋不堪的左贵嫔处,和她谈天说地,而陛下却连一次主动来她的宫殿和她哪怕只是简单说说话都不愿呢?
彼时还颇为年轻气盛的徐惠有些不服气,可如今崇圣宫里的徐充容却明白了。
或许曾几何时,她仅仅是认为她这朵解语花不过是来得迟了些,但在经历过这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后,终于了然。
原来巍峨横亘在她与陛下之间的,不是相隔近三十年的岁月鸿沟,而是陛下戎马倥偬问鼎天下的那些流年里,与他并肩相伴携手而行的另一个女子倾城绝世的身影。
原来这后宫三千佳丽,无论有多少容色姝丽,有多少旖旎才情,都比不上那座冷冰冰的昭陵更能吸引陛下的目光,只因那里长眠着他的此生挚爱。
可谁能说,才女就只能一副清高的面孔而不知人情世故?
后宫里从来不缺一飞冲天的恩宠,也从来不缺红颜未老恩先断的薄幸之事。想那班婕妤尚且还会献上自己的侍女去伺候汉成帝以固宠,她徐惠既然明知陛下的心如凄清秋夜里孤山上的一轮明月,隔着迢迢银汉,那样遥不可及,不如另辟蹊径,用她自幼引以为傲的文采一样能够搏取陛下的青睐。
她几乎成功了。
当陛下下诏感慨自己在建玉华宫之前已经再三强调了要节省,但结果还是靡费颇多时,徐充容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果不其然,那封请求勤俭节约的奏疏递上去后,丰厚的赏赐如流水般送到了她的面前。
只是愉悦的心情还来不及飘飘然,陛下转身便与心爱的皇太子一起继续游赏起新造好的玉华宫来,而她那封连夜挑灯字斟句酌才写好的上疏,则被静静地留置在案头。
原来这份上疏,终究只是封上疏。固然她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褒赏,而陛下也表现出了一如既往海纳百川的胸襟,可夜幕低垂时,徐充容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到底意难平。
只是除了等待更好的时机再一展文采外,她也别无它法,而这份苍白无力的平静,没过几日,在听闻陛下又下诏为已经薨逝的文德皇后建造大慈恩寺后,也再无力为继下去。
华贵精美的佛像,翻译自西域的经卷,弥足珍贵的舍利……这些奇珍异宝从朱雀大街上浩浩荡荡而来,如浮云蔽日,一眼望不见尽头。
徐充容与着别的后宫嫔妃一道,在庄严的乐声中执香目送着这些令人目不暇接的珍宝依次奉进修建得壮丽轮奂的大慈恩寺,面上依旧是与他人无异的恭敬,可心中泛滥的苦涩与失落在这一刻却是难以描摹。
纵然是得到了珠玉星亮的赏赐又如何,她能奉献的只有这一身文采,而陛下在乎的也只是那么个爱惜人才的名声,至于她真正的心意却是无人问津。
盛会过后,波澜无兴的日子一如既往地一页一页翻过,直到五月的风,带来了远方翠微宫的噩耗。
陛下驾崩了,带走了一代贞观之治,也带走了徐充容后半生的殷殷期待。
一把尖锐刺耳的嗓音划破了沉重肃穆的葬礼,一字一句地念着先皇不许毕国公以身殉葬的遗诏。
徐充容伏跪在人群中间,默默地听着,心中忽然燃起了一簇小小的希望——也许,也许陛下在临终前还能记起他的后宫中有一位自认为才华横溢不逊于前朝男子的女子,不该就这么明珠蒙尘,不该就这么让才情枯萎干涸在那座彻骨阴冷的陵宫里。
可是她最终只能绝望地发现,后宫中除了那些母以子贵跟随皇子公主离宫之藩的太妃们,其他不曾生育过的嫔妃得到的仍旧只是一封剃度为尼的旨意,没人可以例外。
她也不例外。
原来,原来她倾尽了这一身的才华,在陛下心中留下的印象就是如此轻,如此浅。
朱律炎炎,风中的清荷倒映在碧色沉沉的湖水中,风姿翩翩,而她却只若夏日的蜻蜓飞过湖面时的一瞬浮光掠影,连荷尖都没能停歇一下。
是陛下的心不够温柔吗?可是他却能察觉到当年那个投诚而来的藩将一片真情挚意,还特地留了诏书不许他为自己而死,却对她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的奉承为的是什么漠不关心。
一颗晶莹坠了下来,落在地上击碎成殇。
什么早擅才名,什么文采斐然,什么以才侍君,徐充容悲哀地想着,这一刻除了一同为升遐的先皇放声痛哭,她和周围那些地位卑微的宫人有什么分别?
崇圣宫的大门轰然关上,然后一声落锁。
山宫一闭无开日。
从此春花夏月,秋枫冬雪,四时如序,可再也与徐充容无关。
未死此身不令出。
徐充容忍不住伸手抚摸上自己光滑得令人心惊的头顶,明明三千青丝已经在那低吟肃穆的佛号中全部落尽,可为何她的烦恼却还是挥之不去?
只合当年伴君死,免教憔悴望西陵。
无论是大殿中还是内室里,无时无刻不缭绕着沉沉的梵香,无时无刻不在浅唱的梵音,如同绳索一般越收越紧,勒得人身心俱是喘不过气来。
风华正茂的红颜,却从此要陪葬枯骨,随着崇圣宫里的更长漏永一同枯老,这叫人如何能甘心?
幽寂森凉的陵宫里的日日夜夜,一点一滴地煎熬着徐充容的心力。既然挣扎不过,也只能放弃。
推开了浓稠黑苦的汤药,骨瘦如柴的手指奋力摸索着笔墨,模糊的视线几乎难以看清自己勉强写下的七言诗与连珠文。徐充容年轻却枯瘦得不可思议的面庞上,终于绽放出一抹微笑,疲惫而又满足。
让她如同祭品中的狗马般,前去侍奉先帝的英灵吧。
好风凭借力,有了这个遗愿作为最后的东风,后世将会传颂她对先帝的矢志不渝,而她曾经爱而不得求而不得的过往,则再也不会有人留意。
萧瑟的寒风再一次卷过塞外的白草,掠下长安城,穿过比冬夜里的月色还要寂寥清冷的崇圣宫。
隔着万水千山,隔着十数年的岁月,朦胧的视野里,当年那个怀揣着美梦入宫的豆蔻少女,正轻盈地向病榻上的徐充容走来。
这缕曾那么向往过九重宫阙之巅的芳魂,就这样,幽幽消散于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