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是飘着清香的童年里,一缕十足难得的记忆;老宅是青葱岁月中,一丝不可磨灭的印记;老宅是午夜梦醒时分,常念叨着的执着梦魇;老宅是成长中惆怅后,最是回味的一杯香茗。
老宅在清风吹拂的柳枝下,渐渐把身影依稀。微风里,屋檐下成串儿成串儿的红辣椒,梁脊上斜挂着的金黄玉米,青石壁上掩映着的一团团墨绿苔藓,还有农家小院内洋溢着的儿时歌谣,都像是眼前淡淡地一抹晕,伴着泪眼暗暗浮在面前。
老宅后院湛蓝的窗棂,向阳处也迎着烈日热烘烘地晒着,那热焦了的蓝漆,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翻起了卷儿,用手按上去,常发出“啪啪”地声响。曾记得儿时常蹲坐在屋檐下,惬意地嚼着姐姐递过的瓜子仁儿,然后将脚丫垂到阴凉处,任窗下青苔轻抚着脚心的一丝快意。
窗前常出现邻家的玩伴儿, 三五成群地吆喝着,背着老师刚刚教过的诗句,还有着为了一点鸡毛蒜皮争吵的不服气;隔壁家的小叔,推着崭新的自行车, 让铃儿叮当地一闪而过,看见爷爷在柳荫下青石凳旁, 缓缓地抽着旱烟,忙下车躬身施礼;大家看见我的悠闲惬意都在笑。
老宅在夕照的映衬下也渐渐地昏黄了。白天的一切裸露开始慢慢收尾,全部蜷缩在夜色当中。虫鸣在耳旁升起,月华在眼前摇曳。夜色如水的仲夏,像是清凉的琼浆,让人心醉在睡前的一丝畅想中。于是乎《穆桂英挂帅》、《李闯王进京》,或是《林冲雪夜上梁山》、《秦琼卖马》都在爷爷的嘴旁一点一滴地流淌进心怀里.
即便是一个无故事的夜,耳朵里也满是爷爷《四郎探母》依依呀呀的曲调,在耳畔发出毫无规律地声响;又或是,爷爷突然恨恨道:法海真坏!人家过得好好的,他偏要多事!我却突然接口道:是因为砸烂了五台山上的佛像么?做好了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为何不走?爷爷忽然楞了一下,忽然苦笑道:那是《水浒》里的鲁智深吧。我于是——在爷爷微摇的蒲扇下,在蚊虫嗡嗡地鸣叫中,在吱吱啦啦的电波声里,在夜风微拂的梦中,带着一个儿时萌起的英雄情怀睡着了。
老宅带给我的记忆,仍旧回荡在那时节一个个令人迷茫惆怅的黄昏落日,总是在费玉清的《一剪梅》歌声中,在《珍珠传奇》的旋律里,随着父亲一步一摇地,晃在山野间窄窄地小道上。山头上那几座老坟,孤零零地横在荒原里,迎着风头,俄而伴着呼号声,飞腾起不可一世的草屑,遂发出寂寞地哀怨。父亲在田间耕锄的时候,我常常立在田间痴想:那会是谁的坟呢?是李元霸,还是罗成的?是窦尔敦、还是杨再兴的?
于是我的脑海里开始幻化出关公战秦琼之类的故事。之后读了一点点书,居然“才想明白”:那一定是王弗的——因为苏轼说过“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盛夏的烦闷与焦躁似乎真得预见什么就要来到。果不其然,在之后不久屏幕上茫茫一片的苍白中,我看到了一股轻狂与沉重、锐意与固守的力道,在激烈地扭曲与碰撞。这种刺激在一个懵懂少年心底,亦涂抹上了悲观与怜悯的底色。我就像在寂寞的山顶看到“王弗”的坟一样,痴痴地望着那茫茫一片。忽然间,我恨恨地说出一句:可恶!
老宅阴暗地角落里始终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藏在黑暗中的蛐蛐清朗地高鸣,似乎提醒了在山头陷入沉静中的人。我在田野中寂寞得有些口渴的时候,常常探视着父亲的脸色。我总是竭力找到机会解脱出这日复一日的枯燥。于是我常称自己“口渴” ,而父亲也总把脸一沉,说我“一出来做活就事多”。
我撒欢地沿着小道跑到山下,穿过一团郁郁葱葱的树林,七转八扭,拐弯抹角,忽地豁然开朗:只见曲径通幽之间,于绿意盎然处,闪出一排整齐的篱障。中有一扇木门,我转手绾过扣环,径直穿过果园,一步三摇,蹦下石阶,拨开虚掩着的门,正撞见奶奶在烟幕缭绕中,揉着呛红的眼睛,在锅里烙韭菜盒子。
她看到我满脸是汗地跑下来,眼睛似乎更有些红了。吃完了的温暖与惬意,让我想起水缸里甘冽地泉水。牛饮过后,清凉顿生。奶奶爬满老茧的枯手,常暖洋洋地在我的脖颈处粗糙地摩挲着,总是笑着说:慢些,慢些!
可正是在奶奶离我而去的前一天晚上,她捧着一罐儿半生不熟的红樱桃,悄然出现在门口向我招手,却不让我作声,示意我过来。她笑着小声告诉我,要骗母亲说是自己在外买的,不要说是她送的——我从小弱于竞取之心,对好多事从未报以太多的热情,因而谈不上任何攀比之意。可是那时,我总是特别艳羡那些在初春时节有甜樱桃吃的伙伴。见着奶奶捧给我这些还很酸涩的樱桃,我却格外感到满足。今天我终于明白:那是一个祖辈在用伟大的爱,去满足孙儿的失落与虚荣,因而那晚的樱桃格外甜。
可是在第二天一个惶惶不安,没有一丝风的傍晚,我在朱红色的棺椁中,看见奶奶静穆安详地躺在里面,嘴角仿佛还带着一丝慰藉的笑意。我当时只记得自己的喉咙里,仿佛被塞进了一段很粗糙的东西,越变越粗,越胀越大,挤压在嘴里,摩擦得喉头生疼。终于在周围一片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声中,在棺盖慢慢地掩上最后一丝缝隙的一刹那,在阴阳远隔、最后的人世伤别离中,在品味着昨晚那一罐甜美的酸樱桃后,我稚嫩的心里忽然间觉得一股寒冰彻骨地恸,像奔腾激荡的怒浪,汹涌澎湃,不可抑制。
老宅留给爷爷和我一份孤独。老宅也渐渐地老去了。后来爷爷在奶奶的坟旁开了一片地。之后的每一个下午,无论盛夏天气如何炎热,我们都会在午睡一会儿后准时扛上锄头,沿着山坡,迤逦行进,约半个时辰,在山麓东首一个依山怀抱的阴凉处,将锄头横亘在奶奶的墓碑旁。
我和爷爷缓缓坐下。爷爷掏出烟盒里的旱烟,在一块儿小白纸上轻轻地撒上些许烟末,然后很技巧地用干枯的手,在两指间迅速地一转,多出的尾端沾上唾液捻好,然后一个人静静地在坟旁悠然地抽烟休息。
他有时亦会转身,将另一只轻轻地放在墓碑旁。爷爷偶尔在休息时,会讲起从前山东老家的往事。讲到浓时,我发现他的神色微变,有一次还默然回头,下意识地看了看那墓碑,不由得神情有一些凝重。老宅的回忆,总是让人很痛的。
回来的路上,爷爷便沉默不语,半晌未曾说话。夕阳直坠下山岗,天地渐进昏黄时分,在家乡宁静的山路上,微弱即逝的余晖,把一对祖孙的背影抻得老长。爷爷见到已然黑乎乎的丛林中几座新添坟茔,忽然说:以后我也要土葬,和你奶奶埋在一块。你来给我们圆坟立碑,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我在回家的岔路口儿向爷爷挥手告别。几百米外的山道上,我常不忍回眸,依稀泪眼中,只见爷爷干枯的身体,在微风中瑟瑟颤抖。须发斑白,临风飞展,苍老远望,倍感哀伤。他目送着我走了好久却未离去,是还想着刚刚的那个心愿么?
时光斗转,几经飘零。我少年时,城乡公路扩建,政府收编地产,掩映在郁郁葱葱当中的那扇木门,连同半个果园,全部共产出去;那曾让我产生无限联想、在山头寒风中茕茕孤立着的坟,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了。时间的变化,消逝了我童年的一个个梦;而社会变革,正以其新生态面貌,砸碎了我残余的记忆。我的人生,也渐渐走出家乡低矮逼仄的格局,离开老宅一池萍碎的清梦,在摆脱传统桎梏的驱动下,在文明逐渐开化、教条行将身退的映照下,每个人都在这巨变中,选择离开自己心中的那个老宅。
十几年来,沿着儿时的心迹一路追寻;十几年来,顺着儿时的梦想一路狂奔;十几年来,酸甜苦辣言说不尽;十几年来,五味杂陈自是倍尝。我在最是热切渴望成功与关怀,最是需要理解与慰藉的人生十字路口,心中始终惦念着的,却是夜晚家乡老宅窗前,那一豆微暗灯光。
可是我为何梦见老宅后,总是有种深沉的恸?童年在山坡上,看到那座孤独的坟,在微风中被人渐渐遗忘的时候,当回想起父亲或是爷爷,怀着愤懑、无奈、抑或是忧郁、伤怀,来到老宅旁山顶上时,儿时的记忆遂渐渐在头脑中沉淀,沉淀出一种根深蒂固的、对于人生一片灰蒙蒙地绝望与孤独。
现实的繁琐与浮躁暂时地压制了儿时这种回忆,可是每个午夜梦回的不眠之夜,我总是在月色中看到奶奶浮上一弯微笑,捧出一罐未熟的樱桃给我;又或是在濛濛细雨中,她枯老的手,擎着一把旧伞接我回家;又仿佛在老宅暗淡的角落里,破旧的烟匣里散发着烟丝的微热。爷爷又在捻好一支烟,手里攥着一本线装书,倚在枕头上眯着眼悠然地读;邻家的小叔又在冲我微微地笑,儿时的同伴还在无聊地闹。
老宅,牵挂着一种滥觞于童年时代淡淡地哀愁与寂寥;老宅,是青年后成长中几经辗转,都无法忘却的角落;老宅,让在功利泥淖中挣扎疲惫了的人,有了些许回归纯真的冲动;老宅,虽已不再,却深藏在懵懂地相册里永不被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