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的胶鞋在井口积水中踩出声响时,巷底的灯刚好亮了——那是小陆举着矿灯晃了晃,光束穿透弥漫的煤尘,在老周沾满煤灰的脸上扫出两道亮痕。
“周师傅,今儿这巷帮稳当,就是腰线得再调半指。”小陆的声音裹着井下特有的潮湿,递过来的卷尺柄还带着体温,老周接过来时,指腹蹭过年轻人手背上新添的茧子——那是上回抬棚梁磨出来的,当时老周还骂他“毛躁”,转头却把自己的防滑手套塞给了他。
井下的风是凉的,裹着煤末子往衣领里钻,可两人凑在巷帮前量尺寸时,肩膀抵着肩膀,倒也暖。老周眯着眼看卷尺上的刻度,小陆就举着灯凑得更近,矿灯的光把两人的影子叠在黑黢黢的煤墙上,像一块浸了岁月的煤,紧实得分不开。
“你记着,”老周的声音压得低,怕惊着头顶的煤层,“咱挖煤的,眼要准,手要稳,更得把身边人的安全揣心里——上回你替我去查上隅角,我在后面看着,心都悬着。”小陆挠了挠头,煤灰蹭在耳后,笑出两排白牙:“您不也替我扛过断了的钎子?那玩意儿沉得很,您腰不好还硬撑。”
没人说过井下的“情”是什么样的。不是桌上的酒,不是嘴上的话,是老周发现小陆的安全帽带松了,伸手就替他紧了三道;是小陆见老周咳嗽得厉害,第二天从家里捎来用保温杯装着的姜汤,怕凉了,揣在怀里一路带到井下;是两人在工作面轮流抡镐,累了就背靠着背歇会儿,不用说话,听着彼此的喘气声,就知道对方还在身边。
有一回巷顶掉了块矸石,小陆眼快,一把把老周推开,自己胳膊被蹭破了皮,老周骂他“不要命”,却在升井后,拉着他去医务室,蹲在地上替他擦碘伏,手指抖得不像平时握钎子那样稳。
升井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井口的探照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身上的煤尘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一堆。小陆帮老周拎着工具袋,袋子上的补丁是老周媳妇缝的,针脚密密匝匝。“周师傅,明儿我带点我妈烙的饼,您尝尝?”
“行啊,”老周应着,拍了拍小陆的肩膀,手上的煤灰蹭在小陆的工装上,留下一个黑印子,“明儿早班,你早点来,咱把那截腰线弄利索了。”
两人慢慢往宿舍走,身后的井口还亮着灯,像煤海深处的一颗心。风里有煤的味道,涩涩的,却暖——那是他们一辈子打交道的味道,是老周带了十五个徒弟的味道,是小陆从学徒到能独当一面的味道,也是两个人肩膀靠在一起、把危险挡在身后的味道。
没人说“情深”,可当小陆扶着老周跨过路上的水坑,当老周提醒小陆“明儿多穿件衣裳”,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藏在沾了煤尘的笑里,藏在递过去的一杯热水里,藏在井下那片黑茫茫的空间里——那里没有光,可他们彼此的身影,就是对方最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