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老太是个怪老太太,头上总是蒙着一块洗得发白的手绢,发丝半灰半白,脸如同那手绢一般煞白,两只瞳孔却黑的让人害怕。偶尔会见她独坐在门廊下,嘴上下嚅嗫着,我们小孩是不敢靠近的。这样一个怪异的独居老人不知什么时候成为大人哄小孩入睡的恐怖形象——再不睡,就让何老太来抓你了。
她住在一座普普通通的砖墙院落里,黑漆漆过的木门常年紧闭,透过门缝,是昏暗的门廊,再也看不到其他的摆设,就像一座空置很久的中世纪城堡。我还知道院子里有两架葡萄树,虬髯的枝干像是覆盖了一层鳞片,足有大人的手臂粗细,弯弯曲曲覆盖了大半个天井,临街的墙上也爬满了葡萄藤蔓,像是光洁的手臂上突兀的血管。夏天时院子里被遮得严严实实,阳光只能投下星星点点的光斑。我之所以了解,不是因为我跟何老太多熟,而是惟一一次进入这个院子的可怖的记忆。
孩童时总是垂涎何老太家的这两架葡萄,看着墙外的枝蔓上结下硕果,不等成熟,便被我们悄悄的摘走,至于是酸是甜,已经记不太清。某日一众孩童实在嘴馋,于是商议去何老太家里偷葡萄,反正她一个人也吃不完,但是惮于何老太早已深入小孩心中的形象和那座幽深的小院,一时间找不出让谁去。大伙决定抽签,抽到最短两根的人进去,我跟小冰不幸成了代表。
晌午头老人们有午睡的习惯,这是我们的作案良机。一众人悄悄的提起门闩,屏住呼吸把门推开刚好能进去的宽度,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注视下,竟有一种赴死的慷慨之感。蹑手蹑脚走进门廊,环视一周,确定何老太不在。砖铺的小院很整洁,一口大水缸放在院中,底部已经生了苔藓。
满架的葡萄垂下来,饱满的果肉似乎要冲破紫色的表皮。我和小冰对视一下,走到葡萄架下,以我俩的高度还够不到葡萄,于是胖大的小冰把我抱起来,由我去摘,仰起头能看到午头烈日垂下的光点。一支、两支···不一会准备的塑料袋已装了大半,心里想的尽是大快朵颐的场面。当我想转身想摘摘那串最大的葡萄时,瞥见身后多了个人影,再转头,何老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身后,笑眯眯的抬着头也不说话。那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何老太对视,她的瞳孔是那么黑,脸上的褶皱像是雕刻的大理石纹路一般。我顿时鸡皮疙瘩四起,“哦~”的一声,想挣脱小冰,结果两人都扑在了地上。葡萄洒落了一地,没顾上捡拾,我俩连滚带爬便冲出门口,直到跑出百米才敢回头,生怕何老太追了出来。脚下拖鞋跑丢一只也浑然不知;额头早已密布汗珠,不知是冷汗,还是逃命出的汗,一瞬间全身毛孔扩张,风一吹打了一个冷颤。
行动失败,不仅葡萄没有吃到,还丢了一只鞋,这买卖赔大了。回到家,好久回不过神来,惧怕何老太在我睡醒时突然出现在床头,那似笑非笑的脸死死的盯着我,以至于做了一晚上噩梦。白天那座宅院成了我的禁忌之地,只能远远的绕道过去。
某天回到家中,见母亲正在洗葡萄,还没等我开口,母亲说“这是何奶奶给送来的,说家里长了很多,让孩子们尝尝。”一提何奶奶,不禁又是一身冷汗,老太太不会是来告状了吧。“她还说啥没有”“说吃完了让去摘,没想到何奶奶人还挺好。”塞了一颗葡萄,甜软爽口,嘴就这样堵上了。
此后每年盛夏,总会收到何老太的葡萄,甘甜爽口,但我还是极力躲避着何老太,不光是惧怕还有了一丝内疚。后来外地求学,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但忘不了那葡萄的味道。转眼说年已过,大四找到工作的我,趁着上岗前夕准备回家待两天。瘦小的少年已长成高大的青年,我早已摆脱对何老太的惧怕,她在两年前离世了。当我走近那座宅院,葡萄枝的藤蔓依然旺盛,结出的果实几乎要垂在地上,也不见有人采摘,也许是顽童越来越少,也许是没人能瞧得上这一串葡萄。那两扇漆黑的木门落了锁,门上满是尘土和蛛网,失去了往日的油光。
我从母亲那里得知了更多何老太的身世,她的丈夫当年去黄河对岸换粮,回来时已是夜里,推着几百斤的粮食走在冰封的河面上,不小心掉进不知谁凿开的冰坑里,没了踪迹。那个年代,没有任何补偿,只有公社送来的一袋面,孤儿寡母日子想必是很惨淡的。何老太不能接受丈夫的离去,三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至死仍守着院子,就是期望哪天丈夫能回来,一等就是四十年。从此多年来在我心中可怖的何老太形象变得和蔼慈善,也许那天她只是不想打扰我们摘葡萄而故不作声吧。
如今满园的葡萄成熟,却无人问津,顽童长大了,而葡萄的主人也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