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青萍之末
抛去颜控的男生不说，严婷婷刚到这个班级里的时候，确实很招人喜欢，因为她不止长得好看、声音很甜，而且能说会道，三言两语间便能将话说到人心坎儿里去，让人如沐春风，于是她很快就跟班里的大部分女孩子打成了一片。
此时的严婷婷无疑是全班的焦点，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被很多人热切关注着。比如每次她在课上完美回答过问题后，都会收到男生们起哄般的鼓掌和喝彩；就连打汤时，苏老师都会用大汤勺先搅搅桶底，给她多捞些稠的。
不过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除了春心萌动的男孩子，女生们很快就对严婷婷的出现习以为常了。实际上她们本就有着自己的小圈子，不会轻易吸纳他人进入。尤其是在校园生活的日常活动中，比如吃饭、跑操时，如果仔细观察的话你会发现，这些喜欢抱团的女孩子们犹如散落在天幕上却各有座系的群星：比如学习好的女孩子更喜欢与学习好的处在一起，她们远观高冷文静，近察则盛气凌人；在宿舍里睡在一起的女孩子们则从白天到黑夜黏在一处，形影不离；成为同桌的女孩子若是能聊到一起，更是蜜里调油，难解难分；自七年级或八年级便有同窗之谊的女孩子对彼此则更有一份亲切感，对其他班出身的同学往往多了一份排斥和不屑……
严婷婷不是没有努力过，可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竟无法真正融进任何一个小圈子。九（1）班客客气气的女孩子们在日常的相处中，渐渐地为她准备了一个又一个的软钉子。她们多的是礼貌和客套，真要去与她们交心并不容易。
况且，在一些女性的世界里，且在她们的一生之中几乎都是这样，即与大家“不一样”的那个女孩子、女人一不小心就会变成扎眼的存在。而此时班级里逐渐传起了严婷婷的风言风语，女孩子们的心变得太快，让她开始感受到被孤立的危机。比如与她同村的严小枫以及严小枫的小姐妹们，就从不会给她半分好脸色。
在严婷婷转过来之前，“黑富美”的严小枫一直是班里的班花，享受的是众人尤其是来自男孩子们的众星捧月般的待遇。且年级里几个混得比较厉害的男生都争着认她做妹妹，由着她撒娇吵闹，日日给她买零食和各种小玩意儿哄着、供着。
而严小枫也确实看起来比较出众，虽然她的肤色较黄但胜在个头很高——此时已经近一米七，一双清亮的丹凤眼更是泛着伶俐聪敏的光芒，只是在她的右颧骨上有块黄豆大小的疤痕，白璧微瑕，让人看到了不由心生一丝惋惜。
而且严小枫的吃穿用度也远超过身边的女孩子们，是那些爱美的女孩子们日日追捧的对象。干哥哥们的霸气庇护和伶牙俐齿的小女生们的忠诚守护，让严小枫在这个学校简直是要风得风，如鱼得水。即便是一些着实不喜欢严小枫的女生，也轻易不敢招惹她半分。
实际上，严小枫是跟严婷婷一起长大的，她们二人一个住村东，一个住村西，打小便是小严村的两朵金花。且一直以来两个人品貌相当，成绩也不分伯仲，关系好一阵坏一阵，吵吵闹闹了很多年，直到上了不同的中学后，才终于不再来往了。
这次也是冤家路窄，严小枫怎么也想不到在即将中考的时候，严婷婷会转到自己的学校、自己的班级里来。而最让严小枫气不过的是，这严婷婷一来竟然就成了班里的焦点人物，女生们不管是出于好奇、羡慕或嫉妒，全都在谈论她，男生们也像追星一样傻乎乎地追捧着她。
严小枫看不惯严婷婷，她的那帮总是互相黏在一起的小姐妹们便也跟着疏远起严婷婷了。特别是严小枫跟她们讲过自己脸上那道疤痕的来历后，这些女孩子们更是彼此约定绝对不能跟严婷婷来往，且要坚守对严婷婷不理睬、不接触、不关注的“三不铁律”。
严小枫总是提起自己和严婷婷的往事：两人从小便玩在一处，且自己一直将严婷婷当成亲姊妹看。而且母亲因为知道严婷婷的家境极其贫寒，从小便对她十分疼惜和照顾，“从不拿她当外人看”。不过因为自己和严婷婷同龄又同班，故而常被爱说闲话的村人放在一起比较：谁更白，谁更瘦，谁又长高了，谁穿的花裙子更好看，谁的成绩更好，谁又被学校抽去参加乡里的竞赛了……在严小枫看来那不过都是村人善意的琐碎家常话，但严婷婷却对这些极为在意，处处卯着劲儿要比过自己，将自己逼得几乎到了心力交瘁的地步。直到在一次打闹中，严婷婷又较起真儿一定要赢过自己，竟一下子用长指甲生生抓烂了自己的脸，创口很深，流了不少血，从此自己的右脸颊上就留下了这么一块疤痕，破了相……
严小枫还讲道，这件事发生后最让人寒心的是，严婷婷竟然没有一丝内疚感，就算是之后听旁人向她提起这件事情时，她也没有表露出任何关于自责和歉意的感情。于是失望至极的严小枫的母亲就勒令女儿再也不许和严婷婷来往了……严小枫讲完这些时，总是满脸泪水，抽泣不止。而女孩子们听了这段曲折的过往后，再看她右颧骨上的那块疤痕时便更觉心惊和心疼，于是大家一面暗自压下心中对严小枫的同情，一面更是畏惧起严婷婷的暴戾，对她难免开始反感起来。
厌恶一个人本就是会传染的，况且爱美又是女孩子的天性，尤其是在这些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们身上，毕竟谁都害怕严婷婷万一也“不小心”地抓破了自己的脸可怎么办，于是她们便越发疏远起严婷婷，即便走路迎面遇到严婷婷向自己打招呼，也会装作看不见；班级活动上严婷婷表演唱歌时，无比默契她们更是冷漠地从不鼓掌和喝彩，即便严婷婷的歌声真的十分空灵动人。
03
严婷婷的同桌钱婉丽早就知道班里很多女生都开始排斥严婷婷了。她是个很实诚的小姑娘，瘦高个儿，长眼淡眉，嘴唇略厚，长发稀黄，个头儿不低却单薄如纸。在女生们看来她长得并不惊艳，浑身没一点亮眼之处。可是在很多男生眼里，她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九（1）班的班花，是只引人注目的花狸猫、是山谷里独有魅力的野雏菊。甚至一个复读的长得很好看的学长向谦——被班里的男生们戏称为“大哥”，在座位被调到钱婉丽前面没多久后，也开始热烈地追求起她。而钱婉丽不久便在朋友们语重心长地劝说“中考重要、学习重要”后，义无反顾地和向谦学长早恋了，成了男生们玩笑中的“大嫂”，还因此与苦劝自己多时的好友兼同床曲婉婉闹翻了，令曲婉婉对她“失望至极”。
钱婉丽最开始听到别人议论严婷婷时，心里还很为自己的同桌打抱不平，认为她们都是出于嫉妒才会诋毁严婷婷。可是当身边的人都在拿着放大镜研究一个人的缺点时，时间久了自己也很难不去重新审视这个人。
终于，此后不到两个月，钱婉丽就发现自己对严婷婷的忍耐力已经逐渐到的极限。最初是她发现严婷婷这个人有个“毛病”——不管别人在谈论什么，她都能将话题自然地引到自己身上，然后说个没完。尤其是倾听她满带着恨意的对往事的一遍遍回忆，更是让钱婉丽感到十分头疼。
在严婷婷的描述中，因为穷困和老实，她们严家总是被村人嘲笑和看不起，甚至连个别老师也因此而针对自己。而一直以来学校的女生们更是因为嫉妒：或是因为自己的成绩太好，或是因为自己的头发又顺又长，或是因为自己的皮肤又白又细，或是因为自己被班上男孩子喜欢和照料……而屡次孤立和排斥自己。在严婷婷回忆中的那些配角们，永远都是一副小人和恶人的样子，他们谁都应该遭到诅咒和报应！
严婷婷的回忆里充斥着太多的灰暗和戾气，就像自己偷偷读的某个当红作家的青春小说，这让内心一向简简单单、无忧无虑的钱婉丽日渐感到烦躁和压抑，她生怕自己有一天会承受不住严婷婷无止无尽的带着怨恨的倾诉而崩溃掉。但即便如此，善良的她还是一边努力调整自己的心态，一边继续保持对严婷婷的默默倾听和好声安慰。
很多年之后，那时的钱婉丽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情，当她再回想起从前的同桌严婷婷时，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不要重复向别人倾诉自己的痛苦和不满。第一次说出口的痛苦，可能会换来别人的同情和理解，但一再被咀嚼后它就变成了长在自己身上的毒疮，让人掩鼻而逃。况且，谁又能真正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呢，报以同情和安慰已是人性的极限，而更多的时候，我们的痛苦于别人而言不过是在背后唏嘘感慨或横加点评的区区谈资而已。最可怕的是，当这些痛苦被无所保留地吐露给一些所谓的朋友后，很可能就会变成那朋友有朝一日倒戈向自己时，在背后手操的最致命的武器。
而此时最让钱婉丽郁闷的是，严婷婷跟向谦也聊得火热，每当向谦扭过头和自己说话时，严婷婷都会兴奋地插话进来，然后将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再聊起的则都是关于她自己的那些或可爱或可笑或稀奇古怪的往事。于是向谦的目光自然就全集中在讲得兴高采烈的严婷婷的身上了，两个人一起时而皱眉时而傻笑……这些时候，“多余”的钱婉丽是连一句话也插不上的，她这个“大嫂”反而成了严婷婷和“大哥”之间的看客。
少女的初恋本就极脆弱和青涩，更何况还有人有意无意地阻在中间。日复一日，钱婉丽对严婷婷的态度终于逐渐变得冷淡起来，她开始想念起自己旧日的好姐妹兼床伴儿曲婉婉，并很快付诸行动——回归到和曲婉婉同进同出的日常中。当然，因为曲婉婉也属于以严小枫为核心的姐妹团成员之一，钱婉丽便自然也慢慢融入了她们这个小团体。至于她对严婷婷不满的心事，也终于在一个傍晚得到了了结。
和往常一样，那天钱婉丽、曲婉婉以及严小枫等人一起坐在宿舍门口的床上吃着晚饭聊着天，而这次她们正低声议论的是钱婉丽刚刚抛出的一个疑惑：“严婷婷从前为什么总是被班里的女生排斥？”
有人鄙夷答道：“因为虚伪呗，人前对着你像知心姐姐一样温柔体贴，人后却各种嘲讽看不起你。而且一旦跟你翻脸，立马就会把你的事情全说出去。之前她不就是这样对咱们小枫的嘛！”
有人撇着嘴说道：“被排斥？还不是因为她总爱装！且越是有男生在跟前的时候，越是表现得自己有多温柔、多可爱、多博学、多知书达理、多惹人可怜……”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那人急着说话甚至被嘴里的花生豆儿噎了一下：“那些都不重要，我听小枫说是因为她跟人打闹时总是太较真儿，玩个游戏弄得像要杀人一样……咳咳……咳……有一次砸沙包差点没把别人的眼睛砸瞎，小枫的脸不是也被她抓过嘛！谁还敢跟她玩儿！疯子！”
又有人接道：“说不定她就是在原来的学校混不下去了才转到这儿来的，班主任还傻乎乎的高兴的跟什么似的！反正一个女生能被大家从小排斥到大，说明要不真是大家太嫉妒她或是太欺负人了，要么根本就是她自己也有问题……”她兴奋地挥着筷子还要分析下去时，发现严小枫正扭过头来地盯着自己看、意味深长，便识趣地赶紧打住，然后将话立马抛给了钱婉丽：“婉丽，你觉得呢？”
钱婉丽正想附和她刚刚说过的话时，一抬头却看到了远远走过来的严婷婷望向自己的笑脸，严小枫等人意识到后都自觉地打住，立马把话题扯到其他的地方上了。可钱婉丽此时碍于严小枫她们就在自己的身边，心中犹豫着要不要回应严婷婷的笑脸，况且大家刚刚还在谈论严婷婷，问心有愧的她最终还是低下了头，假装自己在专心吃饭没有注意到对方……大概因此彻底激怒了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同桌，等钱婉丽回到教室准备上晚自习时，发现严婷婷正狠狠地撕扯着手里的一个已经严重变了形的笔记本，怒气满面。
钱婉丽虽然有些心虚，却还是担忧地悄声问向严婷婷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严婷婷的脸涨得绯红，她深呼了一口气后，转过头瞪着钱婉丽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刚才回宿舍时远远看见了一群狗在吃食儿，其中有一条是我经常喂的狗，我跟它打招呼，它竟然别过了头不理我！白养这条孬狗了……”
听了这话，钱婉丽像被狠狠扇了一巴掌似的，她感到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让她的脸和嘴都麻木了起来。怒火在钱婉丽的心里腾得一下燃烧了起来，她冷笑了一声，克制着自己用平静的语气沉声质问严婷婷道：“你是在说我吧？！”
严婷婷抿着嘴与钱婉丽对视了一会儿，突然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了起来，而且越哭越委屈、越哭声音越凄厉，引得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担忧地看着这两人。
而原本趴在桌子上睡觉的向谦此时也被惊醒了，他慌忙转过身来焦急地询问钱婉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钱婉丽正呆坐在严婷婷身旁，双手紧抠着着自己的桌边，气得脸色苍白，她强忍住眼泪刚想开口时，严婷婷突然猛地站起了身，一面哭着一面把自己桌面上的书胡乱收拾了一通塞到抽屉里，然后拉着笨重的木质书桌就往过道上艰难地挪去。
向谦见状慌忙站起身用力按住严婷婷的桌面，拦着不让她走。这时坐在严婷婷左后方的张俊俊和其他几个坐在附近过道边的同学也反应过来，大家赶紧围了过来哄劝起来严婷婷，让她千万不要冲动。然而严婷婷此刻却感到更加委屈了，她捂住脸开始哭喊起来：“我不在这儿上学了，凭……凭什么都欺负我……”
钱婉丽本来已经尴尬至极，听到严婷婷说的这话几乎没气晕过去，而向谦此时望向自己的眼神中也带着些许责备之意，于是严婷婷在她心中的形象愈发面目可憎。更何况此刻严婷婷还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张俊俊的肩上哭得梨花带雨、声声委屈不已，让钱婉丽好不尴尬，且百口莫辩。
还好此时班主任苏堰雷正好进班巡堂来了。他看到被大家围着的严婷婷哭得哆哆嗦嗦，且书桌也被挪到了过道上，而严婷婷的同桌钱婉丽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瞪着严婷婷的方向紧紧抿着嘴唇，满脸愤懑之态。这么扫了一眼后，他心中便有了判断。
于是苏堰雷先让张俊俊等人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继而柔声抚慰起严婷婷。众目睽睽之下，他又亲自为严婷婷将书桌挪了回去，然后转身又扶着严婷婷的肩几乎是将轻轻她推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再小心把严婷婷的书从抽屉里掏出来在桌面上摆放好……如此慌张又不无小心地收拾了局面后，苏堰雷竟然出了一身汗，但同时他的心中也憋住了一口恶气，于是转身便厉声将钱婉丽叫到了办公室。
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苏堰雷沉沉叹了口气后便开始质问钱婉丽，为什么会把严婷婷气得要退学！
钱婉丽极力压制住了自己满腔的愤懑，努力用平静的语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简要讲述了一遍。可是苏堰雷根本不相信她的说辞，毕竟严婷婷在他和其他老师的眼里都是一个十分乖巧好学的女孩子，更是极有可能会考上重点高中的重点班、为己增光的好苗子。
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浓，室内的灯光则变得越来越刺眼。过了很久苏堰雷终于不再瞪着钱婉丽，转而翻开了面前的那份年级期中考试成绩排名表，机械一般地念道：“严婷婷，班级第二名，年级第三名”，接着翻开下一页，“钱婉丽……年级……倒数第七名……”
“哼！”他盯着成绩单看了一会儿后冷笑了一声，接着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想熬到毕业，就不要影响其他人学习。”
听到这么一句话后，钱婉丽后瘦削的脸颊和耳朵一下子都火辣辣地烧了起来，灼得她生疼。办公室的钟表“滴答滴答”走得越来越慢，钱婉丽的世界则寂静得如同虚空的夜，她垂着头站在惨白的灯光下，左手被右手捏得变了形，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满眶的眼泪砸下来。她感觉自己的方向好像一下子迷失了，似乎未来也被这句话给冲散了、找不到了。
师生二人相对沉默了很久后，依旧怒气冲冲的苏老师才终于让钱婉丽先回了教室，然后又将严婷婷叫了过来。
等严婷婷再回到教室的时候，大家注意到她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只是眼泡肿肿的更惹人可怜了。而紧跟着她回来的苏堰雷则板着脸站到了讲台上，他先是扫视了几遍下面的座位，接着便沉声把张俊俊叫走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