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傍晚,你乘着地铁十号线的风,不痛不痒地用手指划拉着屏幕,身边的每一个人疲倦又警惕。你也不例外,右手死死抵着斜前方的栏杆,面目狰狞,生怕一个不留神就跌进陌生人的怀里——离你最近的那个穿中年男人,胡子拉碴的。
你不由得想,如果面前是一个容貌周正的家伙,你又会有怎样的反应呢?努力表现得独立又弱不禁风,然后时不时整一下那几捋不安分的头发?你看起来波澜不惊,心里却直嘀咕,地铁进站的惯性,怎么就那么小?
平日里,你彬彬有礼,极讲分寸。诸如偶遇与钟情,不过是你宽慰庸常生活的臆想。你懂得收敛。就像刚才,对于中年男人无来由的嫌恶,以及期待中的小鹿乱撞,通通只在你的小剧场里上演。别人看不到,你也不许他们看到。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我说过了,你彬彬有礼,极讲分寸。只是分寸,人与人之间的分寸,究竟该如何把握呢?
2
回到寝室,你又瞥到了角落里的脏衣篓,半只袖子耷拉出来,将将碰地。你嫌弃极了,一点也不想承认它的汗渍和难闻的气味,来自你。后来索性看也不看,一屁股摊在床上。上帝说,要有光,于是你打开了手机。一个多小时以后,才怏怏地坐起来,在半梦半醒之间,感到满足又虚无。你用两跟手指捏起那只跌落的袖筒,长吁一声洗衣之苦。
出宿舍楼,树与树之间挂满了颜色鲜亮的挂饰,三天前还在头顶影影绰绰的月亮,今天也意外地不告而别。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个全副武装的面孔,还有一口口无声的胸闷气短。
不要庆典,圣诞老人今年肯定会病倒在来北京的路上,你怀揣恶意地预言。
3
揪起那件灰色衬衫的时候,你抿了抿嘴,也可能是撅了一下吧,总之没说话。直到那张照片从兜里掉出来。
在云相册翻云覆雨的时代,纸质相片早就默契地退居二线。除了结婚照和集体合影,似乎没有什么理由再去冲洗照片了。可你偏不,前前后后也洗了不少。更何况,这一张上面还收纳了两张笑脸。当初你执意把它作为某种符号,总觉得握在手里的东西才真切长久。也许吧。不过说老实话,下方被水渍了的那个小圆圈,真的很扎眼。
你拒绝谈论过去。其实也不能说的这么绝对,你只是拒绝承认自己的方寸大乱。那些亲昵的,回忆起来也挺美好的吧?不对,这又说不通了,回忆过去的美好只会加深你的痛苦,让你完全陷入自责而无人声援。
最终你选择打开洗衣机,迟钝地打开了回忆的开关。该死,洗衣液竟然被旁边的姑娘撞翻了,晶蓝色的液体湿漉而黏腻地向下流淌,就这样一点一点,跌落在雾霭沉沉的九点半。
4
当时,就是穿着这件灰色的衬衫,你和他站在京师广场。
那天,他一个去喝了闷酒。“闷”是你加的,你热衷于给生活的一切赋予感情化的adj,尽管他辩解说没有。那天他也确实醉了,但只是醉到让他可以假装醉了。不消说,后者也来自你的判断。
你掩着快要发狂的怀疑感,作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姿态。因为你坚信,除了过往的她她她,再没有谁能让他对酒独酌了。
你一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揪住他的领子然后甩到木铎上。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你没理由生气。于是你一边温柔地上前环住他的手,一边阴阳怪气地开口,“走吧,陪你回寝室”。当是时,热情和冷漠齐飞,关切共怀疑一色。
5
他有点愣,晕晕乎乎地问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啊?”
“没事”,你在心里冷笑。
“真没事啊?”泛着酒气,你觉得他在敷衍。
“真没事” 此时此刻,你只想拿着高音喇叭直冲着他喊:你就不知道安慰么?
“那好吧,困死了,赶紧回去睡,哈哈”。他笑了?他竟然笑了,他离死不远了。
“嗯,走吧”。你飞快地把手抽出来,有意和他保持几公分的距离。这时候,分寸很重要,离的太远比如一个侧平举的长度吧,他绝对会认为你在无理取闹。一拳宽就很好,既能维护你们的恋人身份,又能告诉街上的每一双眼睛,瞧啊,他惹到我了。
“诶?怎么了?” 他莫名其妙。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不能察觉我的情绪。”
“哦?心情不好?为啥啊?”
“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没什么特别的原因。”
“哦…”
“我就是觉得你总是不能理解我的情绪。” 你乘胜追击,胡言乱语。
“可是你也没告诉我你为啥不高兴啊...”
最终,你们不欢而散,一个莫名其妙,一个言不由衷。
6
等到第二天,当阳光再一次从雾霾中杀出重围,来到你的枕边,你又羞愧地不能自己。
分寸?没有分寸。道理?不讲道理。没有,你从来没有多余的演员和观众。不过是终日枯坐在自己内心的小剧场,看舞台忽明忽暗,沉浸在无休止的自导自演的悲剧中。
你是知道的,清醒的时候你一直知道的。
却从来没有想到,那天,他会压抑又放任地对你说,“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