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待无花空折枝

                    ——《题城南山庄》新编

      贞元十二年的清明，雨下得格外的大，仿佛天空破了一个窟窿，有人哗啦啦地往下倒着水。百姓们被困在了家中，不得不打乱了祭祖的安排。本该空无一人的城南小路上，一位青年步履匆匆。青年修八尺有余，容貌清俊，豆大的雨滴击打在油纸伞上，再从伞身滚落，竹青色的长袍衣角下摆此时被雨水染成了墨绿色，鞋也湿了大半，但主人仿佛感觉不到似的。雨幕白茫茫的，雨滴密而急，青年微皱着眉头，垂下眼睑，抿着嘴，一心一意的往前走着，脚下带起阵阵水花。

        突然，青年停了下来，眉头慢慢松开，嘴角也随之放松，定定的看着面前略显破败的木门。过了一会儿，缓缓地走到屋檐下，收起手中的伞，从怀里掏出帕子，将脸上的水拭去，扯了扯自己的衣袖下摆，直了直本就挺拔的腰，轻轻扣响了身前的木门。

    “谁呀？”询问的话音刚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佝偻着身子，缓缓打开了木门。

    “小生崔护，与庭院主人曾有一面之缘，如今幸中探花，特来拜会。”青年边作揖边回答道。

    “老朽便是这庭院之主，从未见过公子，公子怕是走错了，还是请回吧。”老人摇摇头，作势便要把门关上。

    “阿伯且慢，小生去年确实到过此处，遇见一女子，名唤绛娘，此次便是为她而来。”青年皱着眉头，伸手阻拦老人的动作，匆匆解释。

        老人听了，抬起了头，蹙着眉头说，“怕是不巧，绛娘几月前已去世，公子怕是见不着她了。”

    “逝世？这……”青年一听，嘴角的弧度陡然放下，睁大了双眸，接着眨了眨眼睛，呆呆的看着老人。

    “雨势大了，既然公子真是故地重游，便进来歇歇脚吧。”老人转过了身，缓缓向庭院深处走去。

      青年赶忙跟上。不过须臾，两人便并肩站在窗前，往庭院内看着。大雨完全没有收敛的架势，狠狠地往下砸着，砸在人的身上，生疼，仿佛在发泄什么似的。庭内种满了桃树，那粉嫩的桃花，一团团，一簇簇，像喝醉了酒的姑娘，闹做一团。巨大的雨声掩不住风的呼号，大风狂躁的吹着，无数桃花被风卷起，又被雨打在地上，接着黄土覆盖，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青年看着眼前的景象，仿佛回到了一年前。

        那一年的清明时节，崔护在长安进京赶考，结束后到都城南郊游玩。一路上杨柳花飞、莺燕啁鸣、暖阳和风。苦读不知春已浓的他顿觉心身清爽。一路漫行，看不尽的红花绿草，春山春水，不知不觉离城已远，他忽然觉得有些腿酸口渴，寻思着找一处乡野农家歇歇脚、讨些水喝，以便日落之前赶回城去。这里已是僻野，农家住得极为零落，他举目四眺，望见不远山坳处，一片桃花掩映中露出一角茅屋，于是加快脚步朝山坳走去。临近山脚，在远处能望见的茅屋这时反而全部被桃树遮住，眼前只有一片蔚然的桃林：桃花灼灼，缀满枝桠，微风吹来，清香绕人，让人疑是误入了桃花源中。沿着桃林间的曲径往里走，在一小片空隙中有一竹篱围成的小院，院落简朴雅洁。院中住着茅屋三楹，全用竹板茅草搭成，简陋却整齐异常。崔护心想：“何方高人，隐居在如此别致的地方。”

        这时，一位少女托着茶盘从厨房中出来，她落落大方地走向崔护，见对方正看着庭中的桃花，她会心地嫣然一笑，轻轻地唤一声：“相公，请用茶。”

        崔护从思索中转过神来，见少女正向自己走来，粉白透红的脸上秋波盈盈，不施脂粉的打扮，素净的布衣，更加衬托出少女的纯真和灵秀，宛如一朵春风中的桃花，向人们展示着生命的风采。一时间，崔护竟然有些看得发怔，少女似乎察觉了他的心意，迅即垂下眼帘，一份娇羞把她点缀得更加动人，崔护不由得心旌摇曳，险些儿难以自持。但毕竟是饱读诗书，通情识礼的书生，崔护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不致于在少女面前失态。他礼貌地接过茶杯，轻轻呷了一口茶水，故作镇定地表明自己的姓氏和乡里。接着又十分客气的问询少女的家中情况。

        少女微微低着头，吴侬软语，对崔护的问题细细答复。从少女的口中，崔护得知，她小字绛娘，家道中落，与父亲蛰居在此，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少女知道了，崔护这一次名落孙山，所以出来踏春散心，机缘巧合之下到了此处。但令少女惊叹的是，崔护全然没有落榜的羞愧，反而落落大方，侃侃而谈，语调之间充满对下一次春围的决心，这也令她在心中暗暗赞赏。

        桃花树下，两人相对而坐，安然品茗。崔护高谈论阔，感叹此处风景之秀美，如同人间仙境。少女侧耳倾听，也不说话，只是淡淡的笑着，偶尔应和。微风袭来，带起片片桃花在空中翻飞，最后，朵朵桃花或落于地上，或落于桌面，或落于少女的鬓角。见此美景，崔护津津有味的谈起了春景，从眼前之景到故乡之景，赞叹桃花之灼灼其华，最后说了句：“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同时，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之人。少女看着他，急忙低下了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粉白的面容只剩下通红一片。

        崔护自觉孟浪，怕唐突了少女，便匆匆略过了话题，假装无事发生。两人相谈了许久，天色渐暗后，崔护便起身作揖告辞。走至门口，崔护回头看去，只见少女立于桃花树下，桃花飘落，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少女是人还是桃花所化成的仙子，粉白的面容和桃花相互映衬着，这一幕，深深的刻在崔护的心里，一年过去了，丝毫不曾褪色。

        老人沉默的听着崔护回忆过去，等他话音落下，才开始讲述他所知的一切。

        少女情怀总是诗，男女之情，对男子而言，可能只是生命的点缀，于女子而言却是生命的全部。自崔护走后，绛娘日夜思念，翩翩少年郎的影子日日夜夜的盘桓在她的脑海中，令她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却又不能向任何人提起。而离开的崔护，一头扎进了功课之中，日夜苦读，寻春巧遇绛娘之事很快被抛诸脑后。久久未见崔护的绛娘，由于长时间的思念与内心的苦闷，身子逐渐孱弱，直到三个月前，生了一场大病，匆匆去了。绛娘的父亲难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留在此处只会触景伤情，便将庭院转让给了老人，独自一人回了老家。

        老人的话说完了，雨势也慢慢的变小，太阳重新出现在半空中。崔护沉默的听着绛娘在他离开后发生的一切，看着庭中的桃树，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

        院子里泥土混合着桃花的气息被风从外面送进了屋内，花瓣上的的雨水反射着阳光，不知道刺痛了谁的眼眸。即便经历过之前那般的狂风暴雨，枝丫上的花朵似乎也没少多少，一如当年，烂漫而热烈。一阵春风吹过，她们又跳起了舞来，仿佛刚刚的暴风雨一切只是梦一场，梦醒来，一如当初。

        站立在窗前如同雕塑般的崔护终于挪动了脚步，他侧过身面对着身旁的老人，道：“感谢老伯今日的款待和告知，在下叨扰了，这便离去。”

        只见他紧紧抿着唇，缓慢而恭敬的作揖，转身抬脚便打算离开。

      “公子留步。”走到门口时，老人匆匆赶来，说，“当初绛娘的父亲走时，留下一个匣子，上面有个绛字，想是与她有关，公子既来了，便将它带走吧。”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木盒递给了崔护。

        崔护闻言，心下暗衬这可能是绛娘唯一的遗物了。匆匆将盒子打开，只见里面整齐的放置了几十张用过的宣纸，他缓缓将宣纸打开，才发现，每张宣纸上都写满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一阵大风吹来，将他手中的宣纸卷走，兜兜转转，挂在了桃花树上。崔护没有去追，只是抱着木盒转过身去，连揖都没有做，就这么走了。伞落在了庭院中，但他跟没发现似的，只是轻轻的呢喃着“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小生踏春路过，想求些水喝！”不知那里传来了一阵高呼。

        木盒上方渐渐地湿润了，也许，是老天又下雨了吧……奇怪的是，这次他的衣服，却没变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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