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采
在许多流离的女人中,她算是年纪最轻的;却已有了一个小孩。她最爱她自己唱的歌,常常故意柔曼其声,以自赏会。现在她把小孩用襁褓兜在自己怀里,她的右襟偏袒在露出丰硕而柔嫩的乳头,正在一家后门口低低唱着。她的小孩恰恰吮着乳浆,面朝着母亲,手指一动,耳朵微微侧着,小心房里也仿佛理解他母亲绵密的歌声;等到他母亲唱到第二段时,他已经蒙陇地睡着了。
后门里主母督饬仆妇们在那里烧饭,主母逗着两个儿子笑道:“不要站出门口去,很脏的!”两个小儿为着喝牛肉汁先后的事,正在撒娇——淘气。主母两手抚慰着道:“听!听!快听乞婆的曲子,怎样地在唱呢!”两个小儿仍旧在淘他们的气,只是要跑开的样子;并都预备把他们未动口的牛肉汁翻在小几上。主母又弯下背去手指着门外道:“试试好听吗?”两小孩眼睛略略䀹了一下,只做不理会。
门外已经唱了很久!她唱:
“当时我含眼泪丢放了他,
他并不知我肚子里已有了小娃;
这是生了六个月,还没曾见过……亲
爷。”
唱到此句,她又似乎摇曳其声,使之有趣而且动听!她自己确乎觉得是唱对了。带着笑低下头去,望了一望小孩,这更使她的歌声出色而有情致!所以“亲爷”两个字,她已经羞得紧逼了声带,兼且音韵很长。
其实她每天是这样唱着,每家都要这样唱。她因为习惯了,唱着很不费事;并自己喜欢有得唱,差不多忘却一切!只要她的歌声,就够安慰自己。有时人家怜悯她,给她一点好吃的东西;她其实对于爱所受的食物,还不如爱她自己的歌声呢。
那家的主母进去不见了,那两个儿子另外有丫头出来伴着他们玩耍,也并不很舍不了他们的母亲,仍旧伏着吃旁的东西了。只是对于唱曲子的乞婆,却始终并未注意。
她似乎立倦了,——因为又是缠裹了的一双小脚,才微微退动了半步。但她还是很自然很顺心的唱着。她唱:
“记得是饥荒的年头,我爹妈把我许嫁
——为的是家中可减省我一个人的饭吃。
我嫁到他家,
接着上年天干,下年水大!
我还记得他没有去当兵以前,
还被兵拉去先推了一个月的小车。”
仆妇似乎有些烦聒了!因为两个儿子,内中有一个无故又和丫头淘气。仆妇凑趣拢来,疑心到乞婆身上,迁怒她噪久了!仆妇也懒得说什么,只用嘴唇突出,表示怒意。
她见惯了这般嘴脸,也不希罕。她由她温美而平正的歌声里,不觉想起她十多岁的时候,在富家当过半年婢女。常常听着小姐们称赞戏台上一个名角儿,口里放出紧张而噍杀的破锣似的怪声!赏了许多的东西。那时她也学唱一二句有声无字音的调子,她自己总知道自己这个喉咙天然算是好的,从此便时时唧哝着,以为将来也可得着一些奖物。而今……而今她立在这后门口,便也不再想下去了。只是腔子里很觉畅快流利的唱着,更加赏会她自己的歌声。正是妞妮地述她度过村间的新婚期一段过后,她又唱:
“而今他定然还是活着吧?
丢下我!——
我也有些想念着……”
“拿去!”仆妇高声嚷着。她禁不住伸过手去,口中接着还唱了一个“他”字的时候,仆妇顺着手把一个大钱撵在她掌心里。
一九二二,十一,十七晚
(原载1924年9月10日《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九号,又载《白采的小说》第一集,上海
中华书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