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持驾驶盘稳健有力,我这样的个性,坚强如岩石,二十一年来,我如果轻易相信过任何人一句话,我可活不到今天。我甚至不相信我的老妈,更不用提我那位父亲。假使有人说他爱我,我并不会多一丝欢欣,除非他的爱可以折现。假使有人说他恨我,我不会担心,太阳明日还是照样升起来,他妈的,花儿不是照样地开,恨我的人可以把他们自己的心吃掉,谁管他。但是当聪恕说他爱我,我害怕。他是一个特别的男孩子,他的软弱与我的坚毅是一个极端,我害怕。
“你不应该哭,大男孩子是不哭的。”我低声说。“我要你。”他声音模糊。“你不是每样东西都可以得到的。”我说,“聪恕,这点你应该明白。”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婴儿,我衬衫的前幅可全湿了。我又说:“不是你父亲与你争,而是你不停地要与你父亲争,是不是?”他只是哭。
外表再强硬的人也渴望被爱。早晨的阳光淡淡地照在爱人的脸上……足以抵得钻石黄金……那种急急想报知遇之恩的冲动……
我的眼睛开始红起来,润湿。哦点点头。“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我其实并不贫乏。”我的眼泪始终没有流下来。“以后你会什么都有,别担心。”他说。“谢谢你。”
“他不是婴儿了。”我说道,“他还有他母亲。”“正是,正因他不是婴儿,所以没有人原谅他。”
“我们还有很多的时间,”他看看我说,“我不会放过你,你放心。”我忽然涨红了脸。“笑话,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看着我,叹气。“你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是,喜宝,太过美丽,太过聪明。”
我们出来孤身作战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踏着尾巴头会动”,懂鉴毛辨色,实在是很吃亏的,一股牛劲向前冲,撞死了也没人同情,这年头,谁会冒险得罪人教导人,教精了别人,他自己的女儿岂非饿死。
我问:“你不禁止我服药?”他看我一眼。“嘴头禁止有什么用?当你自己觉得不需要服药也可以睡得稳,你当然会得把药戒掉。我不会单革嘴头上为别人设想的。”他笑笑。“谢谢你。”我说。“当你觉得安全舒适的时候,药瓶子会得飞出窗口,光是劝你,大概已经很多人做过,而且失败。”
在这六七日当中,我肯定了“你是仆人”这件事。但凡洋人,你不骑在他头上,他会骑上来的,也不单是洋人吧,只要是人就这样。
我那父亲得知我要念法律,自鼻子里哼出来。他说:“念七年?念完又如何?你有没有钱自己开律师楼?没钱,挨完后还不是在人家公司里待一辈子!有什么小市民要离婚卖楼你就给他们乌搅。告诉你,别以为你老子吊儿郎当是因为做人不努力,逢人都有个命,命中注定做小人物,一辈子就是个小人物,你心头高有什么屁用?不相信,你去爬爬看,跌得眉青鼻肿你才知道!”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姜喜宝要坐中环写字楼的打字机前终老,我总要赌这一把。我不相信在剑桥孵七年而不能认识一个理想的对象。
一个年轻的女人立志要往上爬,并不是太难的事,立志要立得早。
只有暴发户才来不及的刻薄下人,我要与她相敬如宾。
我笑:“你知道奥非莉亚临死之前吟的诗?‘我如何把我的真爱辨认——?’谁送最大的钻石,谁就最爱你。”
我其实并没有朋友,因为不相信有朋友这回事。如果我与韩国泰先生只是朋友关系,他不会自动替我付账单。如果朋友不能在现实生活中帮助我,要他们做什么?你不是想告诉我,一个“朋友”对着我念念有词地安慰我十个小时,我的难题就会得到解决吧?朋友只能偶然在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看一场戏,吃一顿饭,这有啥意思,我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只玩具熊,一杯冰淇淋都能令我雀跃,不不,我惯于寂寞。
“难道我们没有感情?”“那是一件很奢侈的事,像我这样的蚁民,我不大去想它。”
我看着脚下的草地,青绿得可爱。在这种地方应该有人陪着散步至永恒,才不枉一生。
读书就是这样好,无论心不在焉,板着长脸,只要考试及格,就是一个及格的人。你试着拉长脸到社会去试一试。这是一个卖笑的社会。除非能够找到高贵的职业,而高贵的职业需要高贵的学历支持,高贵的学历需要金钱,始终兜回来。
勖存姿真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问:那间屋子还好吗?这部车子还好吗?辛普森太太尚可以吗?没有。他不是这种小家气的人。他只是问:“你的功课可好?”我从心里倾佩他。我把车子开得很当心,缓缓经过雪路。
他真懂得给我面子。我这个人是他包下来的,然而他说得好像他尚欠我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