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差着两千多岁。

我是他在路边捡的一只小狐狸。那时候的我刚刚出生没多久就被族群丢弃了。我不清楚为什么，我身上也没有哪处残缺就被他们丢了。

他是似鬼似妖的东西。世人称之为魅。

他经常对着我这只不知世间事的狐狸念叨，他在世上浑浑噩噩地游荡两千多年，自捡了我才知道他自己存于世的意义。

“活两千年就为养我这只狐狸呀。”这是我成人后和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听完之后，笑了。

他是我见过的第一个人形的物种，所以我不知道俊俏形容的究竟是怎样的容貌。可就是那一时的笑对我来说就像饿了三天肚子能吃饱的满足与幸福。

他的手掌覆在我的头上来回摩挲，像是在摸狐狸形态的我。“小狐狸这么没礼貌，好歹是我把你养大，第一声叫的竟然不是爹爹。”

“我不喜欢叫你‘爹爹’。”

“为什么？”

我在心里悱腹，差着辈分。扭过头，说道：“不为什么！”

“我第一次养孩子，顺着你，你爱叫什么叫什么。”他笑声爽朗地弃下我向前走去。我却只能像从前一样四肢爬行，慢慢跟上他。

他回头看了看我，双手把我扶起，教我直立走路。一步一步。我两次学会走路都是他教的。

无奈人形的手皮不如狐狸的爪子皮厚，才走了几步路手掌已满是血痕。他抓着我的手心，我不禁嘶一声，他翻看我的手，那表情感觉比我还疼。他找了草药为我治好。以后的日子爪子被他越养越细。我时常烦恼，要是变回狐狸了怎么办？

他说他没有名字，每一次，我叫他的开头都成了喂，他对我也没有别的称呼，小狐狸随了我一生。幸好，从小到大，这片林子里能说人话的只有我和他，不然林子里那么多狐狸，我吃的醋怕比林里的溪还要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年，他带我走出了这片森林。

那时候我才知道这世上人形样子的不只我们两个。我对所有的东西都很新鲜，东窜窜西看看，他却看我看得很紧，不许我离他一步远。我以为他是因为怕我被骗了。

在人间，他不做停留地带我找到一个和我同性别的妖那儿。那妖的身材似水蛇般好看，脸像极了三月的桃花，媚而不艳，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的脸蛋，眼睛和心里高度认同她应该比我漂亮。

她见他，酥糯地叫道：“苏郎。”然后把目光转向我，突然就变了脸，鄙夷地上下打量，“这一百多年，你弃了我就为了拐这个小丫头。”

“我养的小狐狸，以后交给你养了。”他松开抓我的手，把我推向那个雌妖。

“苏凉我等了你一百多年，回来就给个女儿，你当我是什么？”她又把我推向他，我呆呆地站在中间，听力变得模糊。隐约听到了一百多年，隐约，听到了苏凉……

“就当我这些年为你养个玩物，你收了就好。”

“苏凉你又要走了是吗？我夙倩缠了你两千多年，你就把她留给我吗？”

“当她是我和你的女儿好生照料。”

他转身即走，我拽过他的衣角，泪眼婆娑。

“喂，你不要我了。喂，你不要我了……喂……”

“喂！小姑娘，你和他相处了一百多年，你都不知道他叫苏凉吗？哈哈哈！果真是玩物。好，苏凉你走吧。”雌妖笑得疯疯癫癫，早就没了刚见时美丽。

他撕下我死死拽住的衣角，头也不回地走了。

夙倩从不管我，每一年都回来看我一眼，只要我活着，她便离开。

在人间，四季一过是一年。我站在他离开的地方等了三十个夏天，夙倩回来的第二十九次，他再次出现。

他见我，想像往常一样拉我的手，可他进一步我便退一步。我想用我对他的害怕去换回他把我丢下的愧疚，苏凉果真如名，清清淡淡一笑，他说：莫要再叫雌妖，人间雌为女。

风轻云淡地来，风轻云淡地走。从前的疼爱两次的离别，我才明白，他是如此薄情。

风远远吹来，盈盈水珠。

他离开了，夙倩多了回来看我的次数。

原来那一次的提醒，只是为了我与夙倩处的好些。

后来她也养了一直狐狸，后来，她少了醉酒的次数。

原来那才是真正属于他和她的孩子。

“小狐狸，他叫苏夙，好好照顾弟弟。”她笑如绯霞，醉似春色。

她终于等到他了。

许多许多年后，我穿上了嫁衣。嫁了一个看我为他等了三十年夏天也为我等了三十年夏天的凡人。

他是一个凡夫俗子。

我握着一只苍老的手走向他和她。

一拜天地声还没落下，我就被一股不知名的风吹走。等到身体着地我拉下盖头，眼前他的脸无限放大。“喂，你干什么？”

“他配不上你？”他的脸退出我的视野，背身说道。

“他等了我一生换我与他一年的时间，是我配不上他。”

“他等了，你就得嫁吗？”他厉声道。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强忍着眼泪吼道:“夙倩你不是也娶了吗？苏凉！”两百多年，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惊讶地转过身，我再也蹦不住抱着他的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似未出林的时候，蹲下，双指轻轻地为我拭去眼泪。

回忆起那段温情，我抓着他手断断续续抽噎:“是不……是……我不叫……你喂……叫你爹爹，你就不会把我扔……给夙倩了？”

他果断地抽出手，凉凉地说:“不是。”

寒刃刺心，我抹干眼泪起身，终于枯了心中的残枝。我重新盖上盖头。“那爹爹送我回去吧。莫让人等急了。”

他重新掀开盖头，凝视过我的脸，又放下。

淡淡寒风。回去吧。

我呆站着。舔舐心头的红色。

喜宴完了，一年后，那人走了。我回到从前的地方。

我停止修炼，准备孤老一生。

两年的时间，没有法术的自己快速衰老，或许真的活了两百三十年的我该死了。

轻轻的合眼，世界却又是春色。

梦里，他站在我的眼前。

他说陪你走我和你最后一天的生活。

他告诉我很后悔当初丢下我。

再一次地离开，他也是头也不回地走。

一百零一岁的自己，躺在床上，睁眼许多许多年后的事宛如过眼云烟。

他把自己交到夙倩手上，没有太多波澜，夙倩平静地接下来自己。

她抓着他的衣角，他温柔地说，小狐狸放手。明明两方都依依不舍，却迫不得已。他两天后就回来接她，他答应她的，可两天后却不见他的影子。

她跑回林子里，见到他的身体正随着青烟一点点消散。

魅能在世上只能活两千年。

他两千岁时正好见到一只被遗弃的小狐狸，他想反正都要死了，多做点好事吧。

没想到捡到了这只小狐狸之后，他每日都期盼自己能活的再长久些。他没养过孩子，这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孩子。

他将她细心呵护着，白捡了一百多年的命。他教她修炼，五十岁生日他送了她一件礼物，他讲自己的功力传送一半给她。她早早地修炼成人形。

一百零一年，日子够长了，他也该魂飞魄散了。但他要把她送走，绝不能让她伤心。

可她怎么又跑回来了。

她抱住他，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

他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微笑着。

小狐狸，不要哭。

她眼泪不止，抱着他，越来越紧。

苏凉，你不要走！

他的眼角也湿了，魅是不会流泪的。

他怎么会哭？

“对不起，小狐狸，我不该对你有这种感情。小狐狸，我……”他的身体越来越淡，她抓不住了。

“我喜欢你，苏凉我从小就喜欢你。呜呜呜呜……苏凉——”

记得她第一次说话叫他喂。

记得她第一次见到他是紫苏叶旁凉凉的影。

苏凉，我宁愿你负了我。

然。

没有来世，今生无缘。

双颊一滴水滑落。

为何梦中也留不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