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胜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殊恩,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使于京中就业,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已来,常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寝之间,亦多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逾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寝席,义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而不能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帻。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眇;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以要盟为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诚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使不绝。兼乱丝一絇,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弊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情,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嘉。慎言自保,无以鄙为深念。
这是唐传奇《莺莺传》里莺莺张生分别之后莺莺写给张生的信。今天又看胡兰成的《今生今世》,看到他竟然用《莺莺传》中的片段自比和张爱玲之间的分分合合,不由想起唐传奇中那些女子们的委屈,特别是写的好的那几篇,《莺莺传》、《霍小玉传》、《柳毅传》,每一个女子都在爱情的故事里,愁思千转,委曲求全,却还是大多难逃被离被弃的结局。
《莺莺传》: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莺莺传》中,莺莺在张生临别之时,还曾说过:
始乱之,终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乱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殁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感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常谓我善鼓琴,向时羞颜,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诚。
很久很久之后,还有一信:
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但得到的是张生这样的评价: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贵,乘宠娇,不为云,不为雨,为蛟为螭,吾不知其所变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据百万之国,其势甚厚。然而一女子败之,溃其众,屠其身,至今为天下僇笑。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是用忍情。
几百年后,纵然有了《西厢记诸宫调》里的小团圆和后来流传更广的宣称着“愿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西厢记》的大团圆,但想起故事之初《莺莺传》里的万般无奈,终是意难平。
《霍小玉传》:愧君相送,尚有馀情
《霍小玉传》,更是凄婉动人了,将“痴情女子负心汉”的主题演绎的淋漓尽致。
霍小玉曾对李益说过这样的话:
以君才地名声,人多景慕,愿结婚媾,固亦众矣。况堂有严亲,室无冢妇,君之此去,必就佳姻。盟约之言,徒虚语耳。然妾有短愿,欲辄指陈。永委君心,复能听否?……..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迨君壮士之秋,犹有八岁。一生欢爱,愿毕此期。然後另选高门,以谐秦晋,亦未为晚。妾便舍弃人事,剪发披缁,夙昔之愿,於此足矣。
她为他想的太周到了,把一切也看的很清明,知道誓言终是过眼云烟,言语不可信,未来不可料,她只有一个八年之约的卑微愿望,但实现,还是太难太难了。
后来,霍小玉再见李益时,终于说了几句掷地有声的痛快之言:
我为女子,薄命如斯!君是丈夫,负心若此!韶颜稚齿,饮恨而终。慈母在堂,不能供养。绮罗弦管,从此永休。徵痛黄泉,皆君所致。李君李君,今当永诀!我死之後,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
但临终之前,还是叹息了一下:愧君相送,尚有馀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
《柳毅传》: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
至于《柳毅传》,虽然是大团圆的结局,但中间的过程也是很耐人寻味的,去想龙女的心思和感受,其间也是太多委屈。在她终于嫁的柳毅多日之后,才自诉心志:
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睽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死无恨矣。……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
柳毅的回答是:
仆始见君子长注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以言慎无相避者,偶然耳,岂有意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酬酢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子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
听的此言后,龙女的反应是“深感娇泣,良久不已”。
很久以前,只是觉得有着诗才、史笔、议论的唐传奇是艳丽的充满诗意的,近来重翻,不由要叹,那时的女子活的太卑微了,不知道事实果然如此,还是这些男作家的笔触太过刻意。要获得一份真正的感情,要交付太多的委屈,可怜的是,如此委曲求全,依旧难逃一分两散的结局。还好,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时候了,也许,可以庆幸一下吧。但偶尔,翻开那些古老的故事,还是会为那些美丽的女子们觉得委屈,觉得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