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黑着的时候,我又被吵醒了。虽然隔着一堵墙,可我听得到他们的声音,那叫声真大,我听得一清二楚。妈又在哭了,她的哭声尖细尖细的,扎得我脑袋疼。她哭着说:“他是我儿子,现在也是你儿子。”我知道,他们在说一些关于我的事。因为妈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也只有她一个妈。人都只有一个妈妈,我也是。但爸爸不一定。我被吵得睡不着的时候,就躲在被窝里瞎想,想我原来的爸爸,可我只能想起他的那双手,他的手摸我脑袋时的感觉。再有的话,就是他身上那股味。我不知道他在身上藏了什么东西,才会有那样一股味,在别人身上我从来没闻到过。可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了。这全是因为,我和他分开太久啦。
有时,我会问妈,我原来的爸爸去哪儿了?她刚开始不理我,等我多问几次,就对我说,去见你爷爷了。他喊我爷爷爸爸,我喊他爸爸,这么说来,他是应该去找爷爷的。问题是,我也不知道爷爷去哪儿了。我问她,爷爷在哪儿?她就不理我了。半夜里,我醒着的时候,老是想些这样的问题。可现在,我不想这些问题了,因为,妈告诉我,如果我再想这些,她就揍我。正因为这样,在这时候,我再次被吵醒时,我只能瞧着窗户,看看窗外的天空了。月亮在窗子里露出一半,另一半在窗子上面,我看不到。可只这一半的月亮,就够亮的。可真亮,跟它就挂在窗户上,专门照着我似的。这大月亮,照得我床上全是亮光,照得地上铺满了影子。我仔细瞧,看到它上面长了一棵树。在我小时候,我比我现在还小的时候,爷爷告诉我,月亮上有一棵树,还有两个人。我见到了树,却没见到人。我猜,他们正睡觉呢,毕竟人晚上都得睡觉。他们没什么烦心事,不会像我这样被吵醒。
他们一声接一声地叫,声音可真大。“你们就不怕吵醒别人吗?你们吵醒了我,也要把别人吵醒呀?”我想跟他们说,你们别吵了,非得吵,等天亮了再吵也不晚。可我没有下床去跟他们说。我倒是说过一次。那一次他们吵得也够厉害的,我就跟他们说,你们说话的声音太大了,吵得我都睡不着了。那时候,我的新爸爸正抓着妈的胳膊,他见我走近,松开她的胳膊,一手把我薅过去,指着我的鼻子,冲着我妈叫唤起来。他大吼大叫的,口水落了我一脸。一看这样,我从他手里逃出来,赶紧跑回床上去了。这次我可不去说了,我还是看我的月亮吧。
我坐起身来,把被子裹在身上。天儿真冷,每年这时候就快要下雪了。虽然现在还没下,但是很快就会下的。我看着阴影里的桌子,有着灰颜色的光,上面放着我的剑。那把剑还是我来这儿之前,我在我爷爷家住着的时候,他给我削的。是他用镰刀削的,一把挺长的剑。它打人厉害着呢。我用它打过张月、侯立国、谢万红,还有……还有谁我忘了。反正他们惹我的时候,我就拿着它冲过去。有时候,他们跑回家就把这事给忘了;有时候,他们会把他们的爸爸或者妈妈叫来,让我妈好好教训教训我。这时候,我就只能挨揍了。我又打不过她,我才到她的腰那儿,根本够不着她。哎呀,我长得实在是太慢了。如果我长得快一点,现在说不定就和她一般高了,说不定都要赶上他了,到那时候,我就再也不怕他们了。妈打完我,笑着对他们的妈妈或者爸爸说,以后别让他们跟我玩了,还说我是个小疯子。她的话挺管用,后来他们见到我就躲开;我去找他们,他们也不理我,我只能自己玩了。
自己还真没什么好玩的。在街上来回走走,没人理我,我就回家和我的那条黄狗玩。不管是用脚踢它,还是用剑戳它,它都不咬我,顶多嗷嗷几声,跑出老远。再后来,就没什么可玩的了。它见我扭头就跑,追都追不上。自己过一天这么长的时间真难,因为这些时间都压在我一个人身上,和他们一起玩的时候,时间就会分摊到我们每个人身上,这样在每个人看来,时间自然就短很多。没人陪我玩,我就学会了发呆。就是一句话不说,脑子里瞎想。总的来说,我最常想起的还是我原来的爸爸。虽然我记不得他的样子,可他就跟还在我身边似的,一直跟着我,我能感觉的到。这一点,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连妈都没告诉过,我怕一说出去,他就会被赶走了。我还想过,我拿着我的剑,一下子插进我新爸爸的胸口,他倒在地上,再也叫不出声来了。这一点我也从来没跟别人说过,我知道说出去会有什么下场,他打人可疼着呢。慢慢的,我习惯了一个人呆着。想着这些,太阳就走到西边去了,没一会,就沉下去了。
我从没想到这也会惹着别人。因为我已经习惯一个人呆着,别人跟我说话时,我就不愿意开口了。有时是大人,有时是和我差不多大的人,他们跟我说话,我只向上翻眼睛,他们走开后,嘴里还念叨我真是个小疯子。这倒和妈说的一样。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事告诉他的,他把我叫到跟前,红着脸问我是不是真的。我说,是真的。还没等我把话说完,他的巴掌就飞过来了,我的脸立刻变得火辣辣的,跟被一群马蜂蛰了一个样。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脑袋里面还嗡嗡直响,头皮发紧,像戴了一顶很小的帽子。后来我想,你越是不愿意我这样,我就偏这样。我开始一句话也不说。跟妈也不说。从那以后,我感到我的身体越来越轻。虽然我一直在长高,可我像浮在半空里,脚怎么也着不了地。这是因为他们给我吃的越来越少。我算算,到现在为止,我有多少天没说过话了?应该有好几十天了,也许更多,我数不清。我还没上学。和我一般大的孩子都去上学了,我没去。上学得交钱,可我没钱。
早晨,我站在家门前,看他们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就也想去。张月、侯立国也在他们里面。他们蹦呀跳的,一会就不见了,下午才回来。有一次,我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学校。他们在屋子里坐着,我站在门外边,听老师教他们数数。听着听着我就会了,现在我能数到一百。能坐在里面真好,能站在外面听也挺好。可是,有一次我被他们的老师发现了,那老师说,想听课回家要钱去。我就再也没去过。其实,我很想知道一百以后是什么,可也没法知道了。
打我醒来到现在,月亮一直照着我。我挪动下身子,靠在墙边。我把手伸进被子里,玩弄它。没事可做的时候我就爱这么干。特别是在夏天,裤子被太阳晒得滚热,我就脱下裤子,低头玩它。我抓住它,上下卜楞,它上下跳着,像条鱼。在这方面,新爸爸倒是对我挺好。他见我这样弄,笑着走过来蹲下,用手拨它,还一点点教我怎么样前后弄。他的眉毛跳动着,眯着眼睛冲我笑,这样才对嘛。虽然我不是太聪明,学几次也就会了。可妈不喜欢我这样。她一看到我这样,就骂起来,还把我的手从它上面打下来。这就是她的不好了。我没什么可玩的,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可玩的了,她偏不准我玩。
这一次,他们吵得真够久的。原先,他们吵一会就停下,我也可以接着睡觉了。可现在他们还在吵。我听到妈说:“把他弄到哪儿不叫人嫌?我不管,你自己去说。不听话就揍。”我给吓坏了。要是他们过来看到我正在玩它,那就麻烦啦。我赶忙穿上衣服,下了床。顾不上把鞋提好,我拿上我的剑,悄悄打开门,走了出去。院子里真冷,冻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朝背后瞧了瞧,跑过院子,躲在大门后面。木门上了锁,我把两扇门前后拉开,蹲下来,使劲钻了出去。
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头顶两边的树叶被月亮照下来,成了黑影,被风吹得乱晃。空气冷冰冰的,被冻成一块一块的,用手都摸得着。我不知道该去哪儿。我感到背后有什么东西正跟着我,和我的步子一样快。我迈左腿他也迈左腿,我迈右腿他也迈右腿。我走得越来越快,感觉这截路竟越来越长,好像它自个会长长似的。好不容易走到路口,我停下来。这一路走来,可把我累坏了。月亮一直跟着我,照着我,就在我头顶上。有云正慢慢靠近它。云也够坏的,它们一来,月亮就看不到我了。我蹲在地上,看自己的影子。我抬右手,它也抬右手,我两只手都抬起来,它也抬。还是它听话。歇够了,我继续往前走。走了没一会,到了村口。我在村口那座桥上跑,手里的剑乱戳乱刺了一阵。然后,我趴在石栏上,往下瞧。水都成了冰,待在河里一动不动。我一看到冰,就想起妈。她说过,不准去冰上玩,死了活该。我往下瞧着,更想她了。我把手缩在棉袄袖子里,哈着热气,一直在想她。一想到她刚才跟他说的话,我就不想了。我下了桥,在冰上滑。我摔了好几个屁墩,一点都不疼。跟他们打得比,这差得远呢。玩累了,我爬到岸上,又趴在桥栏上。我的头上流出汗,被风一吹,冷得浑身发麻。我得找个挡风的地方,又不想回家,这样,我就又下了斜坡,来到冰上。这样一来,风从桥上走过的时候,就发现不了我了。云把月亮挡住,它看不到我了。就剩我一个了。我吓坏了,开始在冰上蹦,像条小疯狗,我使劲蹦,使劲跺脚,跟一脚踩空一样,掉进水里。
我给吓坏了,想够到什么,爬上来,可我再也没爬上来。我待在冰下面,仰头看到剑的影子。
我丢了我的剑,也丢了命。
2014年5月21日初稿
2014年5月24日修改
张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