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郎棒槌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1

那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放暑假回到了老家。村委会的刘老头领着两位干部模样的中年人又来找我爹。

这刘老头干了一辈子村主任,前些年退下来了,可村里人杂事多,新主任几顶高帽子又把他拉回了村委办公室顾问。

“大叔,这是咱们县民政局的李科长。”刘老头指着那位很斯文的瘦高个向我爹介绍。

刘老头和我爹年龄相仿,他们差不多算光屁股长大的老伙计,隔三差五他就来找我爹喝酒吹牛。

都说山东人讲“礼”,我们北苑村更是。不管你当到多大的官,哪怕对方是吃屎的孩子,也别管是本家还是庄乡邻居,辈分小的见了长辈,那都得点头哈腰带笑脸,该称呼啥称呼啥,这事要是错了往轻处说肯定是当娘的接几句脏话,严重了耷拉脸子不理你。所以这刘老头虽然和我爹是老伙计,年轻时曾经好得像撕不开的棉裤套,但见了面还是一口一声“大叔”叫着。

爹起身,与来人握手,招呼来人进屋各自落座。

他们来打听一个人。

“是个货郎,说这话得往前推老鼻子年月了。嗯,大概七十年前……”

七十多年前的事儿了,芝麻早烂到谷子地里。

爹嘴里嘟噜着,眼角子闪过一道凌厉的白。

七十年——我也忍不住嘀咕一句——我爹和刘老头都还光着屁股尿尿捏泥巴……

那瘦高个戴着细丝金边眼镜,说话慢条斯理,连微笑都很深沉。

再问。却摇头。

来人也不知道更多情况,只知道北苑村,走街串村的货郎棒槌。

“找他做甚哩?”

“恩人……恩人……”

“七十年了,老辈的都快死光了吧,还找他做甚……”爹嘟囔着,语气带几分埋怨意思。

刘老头便在一边打哈哈:“其实……大叔,再早,好像就有人来打听过这个人……”

爹敲了敲烟袋锅子,在鞋底子上狠劲地磕了磕,又摁上满满一锅子烟丝。

“那天,我正好在你家喝酒……我们还年轻……”

“唔?……是有这回事儿……”

爹想起来了——他后来给我说根本不用想,他都记得——大概三十多年前吧,爹和刘老头都还是正当年的铁打汉子,风里雨里挣命过日子。

“一直没忘……一直在找……”眼镜似乎有些尴尬,吞吞吐吐又补一句,“人眼看撑不几天了,临闭眼了……这事却念叨叨得越来越紧……他说……总不能压着事儿钻老坟坑子……”

几天后,眼镜又来了,他一个人,外加刘老头。

“那个货郎有点瘸……老人……又撵我……”

爹望了望眼镜,又望了望刘老头。

爹磕尽了锅子里明灭的烟火,把烟袋放桌上,挺了挺身子,双手对搓了几下,嘴里吐出一句:“不用找了,那是我六爷。你说的那货郎棒槌,就是我亲六爷……”

眼镜里闪过一道亮光,不由往前探了探身子。

“当真?这事可真?”眼镜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不放心地加一句,“这可不是小事!”

爹瞪了他一眼,语气里有些愠怒:“庄稼人过日子土坷垃撵脚后跟,谁有闲心日弄闲片子?”

眼镜拉着刘老头出门,两个人嘀咕了好一阵。

“这样吧,我赶紧回去。你们这几天去找一座坟,好像应该在哪个山脚,坟前有一块石碑,没字儿……”那人走出门却又折了回来,补一句,“那碑……好像缺了个角儿……”

2

爹这话说得我一愣,我竟不知道还有个六爷爷!

爷爷在的时候好像没提起过,爹平时扯闲的时候也没提起过,和其他小伙伴们一块玩也从没听他们或者他们的大人说起过,我一直就以为爷爷就是兄弟五个呢。

我只知道爷爷那一辈他们老兄弟五个,我只见过四个,五爷爷在东北没回来,死了葬在东北没再归祖坟,怎么又突然冒出来一个六爷爷呢。

晚上没事儿,我和爹烫一壶酒,烟雾笼着一老一少两代人,爹拉开了话匣子。

太爷爷一共生了八个儿女,六男二女,六爷是老小,太爷称他“小玩意儿”,极宠溺,玩意儿似的养着,心尖尖。

六男二女?我还有两个姑奶奶?

爹瞪了我一眼,酒瓯子被他咂得“嗞儿——”一声响:“那个卖鸡崽子的赵四儿,你表叔,他娘就是你姑奶奶。死得早,你没见过……“

“还一个呢?”

“那个更早,没成人。”

娘说那个年代孩子多,哪家不死几个孩子,是病都可能死人。

可这六爷大了不争气,伤了太爷爷的心,也给我们王家族门抹了黑,以致老太爷发狠说王家再没这号人。

“怎么了?”我好奇地追问。

爹摇头不语,酒瓯子罩住了半个脸。倒是娘在旁边叨叨成主角。

太爷爷那辈,王家在村里日子很红火,可没出过一个识文解字人,太爷爷把心气都寄在小玩意儿身上,谁知该入学的那一天,小玩意儿哭得刘备一样死活不上学。鞋底子撵着进了私塾拜了师,读了几年书,小玩意儿认的字竟然还不如败坏的墨水多。

然后有一天,小玩意儿坚决不上学,任凭打骂吓唬,他就一脸无赖呆在那里。

太爷爷灰了心,问了句:“放着书不读,你想干点啥?跟你大哥学手艺?”

摇头。

“跟你二哥商铺去学徒?”

“不学。”

“跟你三哥学种瓜,跟你四哥学杀猪?”

“不学不学不学。”

“那你到底想干什么?头摇得货郎棒槌似的!”

小玩意儿高兴了:“对,我就是想当货郎棒槌。走街串村挑着个货担子……”

太爷爷气得一口气几乎噎了回去,红木椅里的身子哆嗦成树叶子。

六爷很得意,他眼前晃出了快乐的影子:挑着货郎担,摇着货郎鼓,“砰砰砰……砰砰砰……”针头线脑、玻璃球糖蛋子花花绿绿,大姑娘小媳妇们围着他的货郎担叽叽喳喳。

“学手艺、商铺学徒和六爷爷货郎鼓不都一样么,犯得着生这大气?”我不解地插了一句。

“一个大男人,整天价挑着货郎担子走街串村像什么?天天钻女人堆里……二流子才干那事儿!”爹看我一眼,酒瓯子在桌子上重重地墩了墩。

娘白了爹一眼:“陈年古事儿,犯得着置那闲气……”

“货郎鼓敲了不几天,就惹了大乱子。我听你爷爷活着的时候说,那简直生生往王家族门上糊了臭狗屎,脸上刺了金印子。”

我抬头望着娘,又转向爹。爹的神情非常滑稽,他本来是想骂娘的,可最后硬生生把骂咽了肚里,只烦恼地摆着手。

“他天天混了女人堆里……针头线脑地撺掇姑娘媳妇儿瞎混,闲话飞了满耳朵,你太爷爷那么要脸面。”

“有一天,你六爷爷竟然钻了人家大姑娘屋里,被人逮个正着,姑娘家的爷们兄弟一声喊,打断了一条腿……可人家还是不依,骂着吼着堵了你太爷爷大门……”

哦,难怪。这臭大街的烂事儿。我摇头。

“后来呢?”

“后来?唉,后来好像安稳了许多,可还是三天两头不着家。听你爷爷说,全家人没见过他的一个铜子儿,倒隔三差五往外鼓捣钱……他常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有时还往家藏人……男男女女……”

爹长叹一声,把烟袋锅子抽得明明灭灭,红红的火头子在昏黄的电灯泡下一闪一闪,晃着爹笼着烟雾的脸。

“你见过我六爷爷么?他长什么样子?”

爹摇头。

“应该得见过吧,可那时还太小,没记得一点影儿。听说,除了一张嘴,浑身没有四两沉。矮得像截树墩子,小身板细草迎风倒,说起瞎话来倒是云里雾里。”

就六爷爷这模样还能惹得姑娘媳妇胡闹,针头线脑的就能乱女人们性子?

我怀疑。

3、

“你早就知道那个人是六爷爷吧?”

刘老头又来找我爹,今天他们要去找那个有石碑的坟。

爹点头。

“几十年前,你早就知道了?”

刘老头试探。

爹不说话。

“那怎么不承认,当时?”

爹瞪了眼刘老头,目光像锥子。

“换了你家你敢承认……再说了,他也没说清啥事儿。”

刘老头便咧着大嘴笑,很狡猾的样子,含在嘴角的纸炮筒子粘在嘴皮上,蹦蹦跳跳要掉下来的样子。

北苑村四周都是山,要找一座野坟并不多容易。

我从很小时候跟着大人们在村口的桥头上乘凉,光着脊梁躺在塑料纸上听老人们讲古论今,知道我们村不光有尧王墓汉唐碑,就连桥头桥墩上的浮雕都透着说不出来的神秘,当年“闹长毛”,南山顶垒起了围子墙,“闹日本”的时候村东村西打过不少仗,村里不少人死在了枪炮火光里。

这我知道,就在我们村东头,柏油路旁柏树林里就立着一块石碑,写着“XXX战斗遗址”几个大字儿。

小学时有位教语文的老师爱讲故事,到现在我脑海里还时常浮现他讲的一个场景:仗已经打完了,一个人扛着枪从山脚下回村子,走着走着,“嘎勾”一颗子弹不知从哪里飞过来,那长枪还在肩膀上扛着,人却“啪”地一下倒在那里。

他是谁?他是哪里人?

不知道,人们知道的是摘下了他肩上的枪,然后挖一个坑,把他埋在那里。

可我的六爷爷会是那样人么?

不会。至少我觉得不会。他最多也就摇着货郎鼓鸡零狗碎点男女破事——虽然我不愿意这样想,但又觉得这就是事实。

我当然跟着去找坟,在刘老头的安排下,村里分成好几组人马散到各个方向寻找。

好像真有天意,我脑海里突然蹦出儿时去爬“围子山”的残缺记忆——小时候,我们这些皮孩子经常去爬围子山,爬山顶那圈高高的围子墙。人们说能捡到子弹壳、大刀片子或者炮弹皮,还有人说得更邪乎,他们说围子墙附近有个大山洞,山洞里也许藏着更多宝贝儿。

宝贝自然是没有,但爬围子墙似乎成了我们固定的节目。

于是我们一匹匹野马驹子一次次爬上那围子山。我们从山顶上冲下来,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下来,从高高的地堰上跳下来,那缩腿振臂的英姿像极了扑兔的雄鹰,又似乎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大侠……

就是那天,在两山口的一块红薯地里,我们发现一个带石碑的坟子……

当时我们还围着那石碑来回看,嘁嘁喳喳一阵子议论。

我带他们直奔那座坟,带石碑的坟。

石碑顶端缺了一个角,碑上没有一个字,坟可能是耽搁人家种地的缘故,已经被人平得几乎看不出样子。

七十年,这天底下毁了多少庙,砸了多少碑,堆了多少坟又平了多少坟……

说不清。天空飞过多少鸟,滑过多少云,谁知道哩。

刘老头和我爹几乎同时肯定就是这座坟。

4

眼镜又来了,可这回他身后跟了一群人,照相机,录音机,长枪短炮,闪光灯“噼哩啪啦”响不停。

“确定?”

爹点头,刘老头也跟着点头,我竟也跟着凑热闹。

“无字石碑?”

“无字石碑,顶上还缺了一角儿。”

眼镜一听这话,什么也没说,招呼着人们往山脚走。

眼镜把我爹和刘老头叫到一边小声嘀咕:按照民政局的意思,今天征得家属——六爷爷没有娶媳妇,撒没撒种不知道,但王家的园子里没他留下来的苗,所以说所谓家属,也就我爹和我的叔叔们——同意,掘坟验证。如果是,得在各路记者见证下移坟到烈士陵园,当然还有各种麻烦手续……

验证?怎么验证?

我不禁提出疑惑。

“老人当年是工作队队长,他亲自埋的人,后来又让人立的碑。老人说有证物在那坟里……”

“七十年……早烂成土……”

眼镜摇着手:“烂不了,那是他亲手系在货郎鼓上的铜哨子。”

坟开了,朽烂的木头板子,灰的黄的骨头片子。人们弯下腰,细细的扒翻,竟然真找到了几枚锈成土的铜钱和一个青黑色的铜哨子。

爹和我的叔叔们突然蹲在地上,长长地扯出一声:“六爷,我的六爷啊——!” 

爹跪下。各堂各支的叔叔们跪下,齐齐地哭成了号子:“六爷——!”

这号子哭着哭着变了音:“太爷——”,“我那个太爷哎——!”

老爹他们头磕土,掌拍地,撕心裂肺。

我不由怀疑这哭声里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5

令我惊奇的是眼镜竟然也对着那坟坑长长地跪了下去,全然忘了自己光鲜而齐整的发,“咚咚咚”磕几个响头,高高撅起的屁股像风吹的叶子一样颤栗不已。

这让我很是吃惊。

“我姥爷九十五……他没法亲自来看你……他说很快也就见到你。你应该还记得他名字……赵维三。他说您是英雄哩……”

眼镜额头抵地,话语哽咽。

对着长枪短炮,他揭开了七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原来,他嘴中的老人就是他的姥爷(外祖父),而他母亲就是老人唯一的女儿。

“那是一九四六年左右吧,”眼镜说,“我姥爷带领工作队在北苑村附近开展工作……听姥爷说,六爷爷传过不少情报,也往家里藏过不少受伤的同志……”

在眼镜的叙述里,我脑子里有了这样的故事:赵队长带十几位民兵骨干去山那边开会,结果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还乡团”围住了村子,严严实实。

这还是货郎发现了情况,颠着瘸腿急慌慌找到他们通报了消息。

“咋办……?”

“还能咋办,他们黑压压的人,拼不过哩……”

六爷瞧了瞧满屋子的人,与赵队长争了几句便换了衣裳,捏了颗手榴弹就往村外跑,赵队长又硬往他手里塞了一颗手榴弹。

在村口,六爷爷拉响手榴弹朝着还乡团扔了过去,自己风似往前跑,还乡团乌泱乌泱一大群追了过去……

风,摇摇晃晃;云,摇摇晃晃;瘸腿的货郎六爷跑得也摇摇晃晃。

爹和叔叔们早已哭成一团泪人,我有点怀疑他们的哭没有诚意——七十年过去了,人都没见过一回还能哭成这样子。

“我六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再也没点音信……我爹、我大爷、我叔都气得咬牙根儿,他们都说我六爷一定是做什么丢人事被人扔了井里……”

6

我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太爷嘴里的小玩意儿、爷嘴里的惹祸精、爹嘴里的六爷、眼镜嘴里的英雄……我别说融合,就是生硬地拼接也实在弄不到一起。

我去了民政局,找到了眼镜。

眼镜一见我便映满了笑,他招呼我坐下,给我沏了一杯茶。我那句“谢谢”刚走半路便被眼镜的话惊回了嗓子眼儿:“我就知道你得来。”

喝两杯茶的工夫,眼镜处理完了手头的事儿,又给搭对桌的马尾巴姑娘交代了几句,转脸对我说:“走,咱去……”

往哪去,他知道我来干什么,那么自信地说“咱去”? 

“不就是满肚子问号么,我领你去见一个人。”

医院特护病房里,我见到病床上蜷缩在被子里的老人。

人瘦得光剩下一个壳,身子似乎比盖着的被子更薄,让人不由生几分疼惜。

老人听了眼镜对我的介绍,空洞的眼窝里似乎一下子盈了光:“我知道你得来……该来……”

又是一个“知道我得来"!

那个上午,在老人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的叙述里,我解开了关于六爷的所有谜底。

我一下子明白老爹他们为什么哭得那么凶,为什么哭着哭着六爷却哭起了太爷。

“太晚了……实在……太晚……”深陷的眼窝里汪着晶亮的水雾,被子里的老人像秋风中瑟瑟的叶子。

“早该给……给人家个交代……”

我打断老人的絮叨,此时最让我纠结的不是这个,也实在硬不起心肠纠结,而是直接提出自己的疑惑。

“太勇敢……太壮烈……太壮烈!”

“壮烈”这个词儿似乎成了老人词库中唯一的库存,他一遍又一遍地反复着。就在老人的反复里,我脑海里的小电影放映六爷当年牺牲的场面。

乌泱乌泱的还乡团把瘸腿的六爷射成了筛子,整个人几乎没有一点人的样子。

“敌人走了,我抱着他……我的兄弟,被他救下的十几位兄弟围着他,逐个逐个地抱一抱他们的兄弟……”

“是该抱一抱的……”我心里一个声音在响,带几分怨气。

“你不知道‘还乡团’有多狠,逮着民兵骨干或干部就点天灯,或者大卸八块,甚至活活剥皮!”

“我的六爷替你们死的,可你们后来难道没有一个人提起这事?”怒火使我抬起头,直视病床上那人,剜过去的目光像刀子。

他却没有理会,只顾继续往下絮叨,与其说给人听,倒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埋他的时候去了多少人!整个村子全出动,大人、小孩、妇女,站满高高低低好几块地……”

不就是个被人打瘸腿的货郎么,瘸腿的原因羞惭得都没法给人提。

“他救了那么多战士,替我们传了那么多消息,帮我们藏了那么多伤员……我们该跪他,可你不知道,当场哭得最凶的竟然是几个妇女,她们说货郎实在是好人哩……”

“好人!和人家姑娘麻缠到屋里被人打瘸腿,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人么?”

“有一个大闺女跟着我们跪下来,死死地跪在那里,谁拉也拉不起来,整个人哭成泥儿……”

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眼镜赶紧过去轻轻拍,拍后背,捋心口窝儿。我也不由偎过去,我真怕他一口气卡在那里……

“他滑稽,贫嘴滑舌的,讨人喜。”

老人似乎解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妇女哭,也许他也知道这货郎和妇女之间会有这样那样的故事。

“那个闺女……”我生怕他忘了这个茬,赶紧提醒他。

“唉——!听说,那个闺女回村之后就跳了井……”

“啊!”我不由地叫出声来。

我怀疑她就是让我六爷瘸了腿的那个闺女。

“他几次要进我们组织……我也已经答应他……唉!”

我独自离开病房,伫在走廊尽头的窗口,平复自己的情绪:我突然想哭,为那位我从来没有见过甚至最近才听爹说起的六爷大哭一次。

哭声没有出来,泪却哗哗地流淌下来。

走廊突然忙乱起来,医生护士招呼着,“呼啦呼啦”潮水般涌进病房。

眼镜的哭声传了出来……

7

六爷最后也没入我家祖坟。

孤魂野鬼七十年。最后,被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吹吹打打移葬到县烈士陵园。

“这位老英雄叫什么大号哩,我姥爷一直念叨,不能光叫人家货郎棒槌……”

“死都死了……”爹摆手。

“活着的人。”眼镜神情庄重,“应该告诉活着的人……”

爹没说话。

“按照他们兄弟五个的排行,名字分别是本、德、仁、礼、义,这六爷爷的名字大概也就是‘诚’或者‘信’,王立诚,或者王立信……”

五个爷爷的名字我都记得,便自作聪明地推断。

爹招呼眼镜到了家里,从里间屋最古老的柜子里搬出厚厚的一摞书。

家谱,东原王氏家谱!

我早就听说我们这一族支有套老家谱像宝贝似的传下来,即使当年运动搞得那么欢,也被完好地藏了下来,原来它一直就躺在我爹的柜子里!

爹小心地翻着家谱,一页一页地翻着,手指滑过一个个名字,满脸肃穆得揪心疼。

“就是这,看吧,王立和,我六爷!”

我细细地看着那一页:王立和,无嗣无继……

我知道,按家族习俗,如果兄弟中哪一个无子嗣,会从子侄辈中过继一个到他名下延续烟火。

不知怎的,我们王家人似乎忽略了这件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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