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离开家乡时,我家院内有桃树、杏树、柿子树和枇杷树,都是我逐年栽种的。我在西安上学时,父亲电话里跟我商量,说桃树、杏树长大了,占了半个院子,影响盖房子,我说那就砍掉吧。前年我开车回家,父亲说柿子树位置不好,影响门口停车,要砍掉,我没有明确表态。后来,父亲来上海时告诉我,已把柿子树主干锯掉了一半。去年我回家,父母都跟我说柿子树在门口碍事,我看着柿子树说,“枇杷树要留下来”。“十年之计,莫如树木”,在院子里种一棵果树容易,要长一、二十年不容易。从小我就喜欢栽种果树,如母亲喜欢种些花草,每一棵树都有来历,父母征求我的意见,其实是照顾我的情感。
“山有木,工则度之;宾有礼,主则择之”。果树不能成材,只有喜欢赏其花、食其果的人家才会种植。“满园春色关不住”,种果树要有分享的精神,否则没有快乐,反而多了是非麻烦。分责任田后,人们压抑已久的私有化观念,如潘多拉盒子被打开,村里因瓜田李下的事时常发生争执,甚至隔壁邻居“老死不相往来”,因此多数人都不愿意栽种果树,有的还将门口的果树砍掉。近年来,随着“共享”观念深入人心,村里的果树越来越多,枇杷黄了的时候,我从村里的微信群中看到,一帮人蹲在枇杷树下,围在一只塑料桶前,提着一串枇杷大快朵颐,看着都觉得痛快,不禁勾起我对家乡果树的回忆。
村子北边有个桃园,是大集体时期留下来的,承包给几户人家合伙经营。桃园所在地,是个圆形的高台,被称为“大茔塄”,不是村里的老坟山,我想可能是古时候耕种收入专门用来供奉宗族祭祀的茔地;塄者,字典上解释为“田地边上的小坡”,符合实际地形。桃园四周篱笆和蔷薇构起一道屏障,密不透风,桃花开了,外面都看不见。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还没等到桃子熟时,上下三村的孩子就开始偷桃行动了,有的硬攻,被看园人追得四处逃窜,等到天黑后才敢回家;有的智取,派几个人在靠近桃园的路上玩耍,故意大声喧哗,吸引看园人的注意,另外几个人从侧面山坡爬进园里偷摘桃子。如果承包的家庭人手有限,就难以守住桃园。随着外出打工人员增多,桃树也老了,这个桃园渐渐衰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村子南边山头有竹园、茶园和油桐树林,也都是大集体时种植的。分责任田后,茶树、油桐树分到每家每户,竹园留给集体,交给村里的五保户看管。村里流传一个笑话,有多个版本,内容大致相同。有一天,一个外地人路过油桐树林,把桐油果当作苹果,偷摘了一袋子,被村里人碰见后,吓得赶紧逃跑。过了会,他发现没有人追赶,就拿出“苹果”大咬一口,接着呕吐了半天,坐在地上迷惑不解。我对这故事深信不疑,在我的记忆里,油桐树林就是一片果园,尽管桐油果不能吃,但这里是我们这代人孩童时的游乐园。
四月桐花五月雪,八月桐籽可榨油。春天漫山遍野的桐花,像雪落丛林,蔚为壮观,但花期只有三两天,很容易错过观赏。所以,桐花给我的印象,不如油桐树深刻。油桐树树干光滑,枝桠密集,叶片碧绿宽厚。夏天,一棵油桐树,一片绿荫,一群孩子在油桐树上玩捉迷臧,猴子般上蹿下跳,欢呼雀跃。高难度的动作是揪着树枝荡到另一棵树上,摔到地上不可怕,最害怕的是扯破衣服,最痛苦的是被洋辣子蜇了,但也不乏勇敢的尝试者。在桐油时代,大人们恨透了这帮淘气的孩子,但也不会把这些油桐树砍掉,他们还指望每年能收获几斤桐油,涂抹保护家里的木器。
几年前我回家乡,正值阳历五月,看见南边山头上栽满了意杨(别名意大利杨),杨絮漫天飞舞,周边村民深受困扰。江淮大地,向来风调雨顺,良土颇多,适合种植多种树木,为何一时间种满了意杨?我百度研究意杨、油桐后,由衷地感激先人曾经为我们留下了一片乐土。“家有千棵桐,子孙不受穷。”油桐不仅有很高的经济价值,还可与油菜、芝麻、红薯、赤豆、蚕豆等间作,家里的杂粮几乎都出自这片山地里。意杨因生长快速,宜作防风林,或在土壤条件差的地方造林。父亲告诉我,栽种在这里的意杨,当年是作为经济林引进的,如今没有人收购,人们也认识到了意杨的危害,开始砍伐。意杨速生,且树干耸立,枝繁叶茂,根系自然发达,退林还耕,谈何容易!那天,我写了首打油诗自叹:百年狮守青瓦前,一声鹤鸣天地间。三山拱卫坐东建,五巷连廊藏玄关。儿时故经悲中鸣,风吹新颜羞待见。白杨不材欲伐去,青山盘根还耕难。
家乡的果树,随时代更迭,无论栽植,还是砍伐,都见证了家乡的变迁。“一丘一壑感归心,过尽青山几茂林。”其实,每个游子内心深处都有一棵难忘的果树,如三毛所愿“没有悲欢的姿势,一半在尘土里安详,一半在风里飞扬;一半洒落荫凉,一半沐浴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