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清明节，我回老家祭祖。在爷爷的坟前，我待了好长的时间。爷爷的坟墓建在一条高高的山脊上。坟前的那颗青㭎树已经长得枝繁叶茂，遮出了好大一片阴凉。祭祀完毕，我坐在爷爷坟前，仿佛回到了从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光。
爷爷生活的前半生，老家非常贫穷，村里饿死人的事情时有发生。爷爷却养育了6个子女，前面三个是男孩，后面三个是女孩，全部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使得他儿孙满堂。在众多的孙儿孙女中，他最喜欢我。经常带着我去赶供销社，给我买糖果饼干一类小孩子喜欢吃的东西。经常把我叫到他的房间，给我苹果、梨子、桃子一类的水果，还把皮削了再给我吃。冬天的早晨，他会把我叫到他家的厨房里，和他围坐在火塘前，一边烤火取暖，一边吃他煨制的香喷喷的油茶，一边给我讲他年轻时的人生故事。
01当镖师，千里走昆明
爷爷年轻的时候，身背着一杆花牌枪，和一些伙伴，帮当地的地主或者是过往商家押送牲畜、货物，来往于攀枝花和昆明之间，每次要走二十天左右。来回近千里的路程，全靠一双脚走，辛苦自然不在话下，关键的是要保证货物和人员的安全。当年，这一段旅程兵荒马乱、匪盗横行，要做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按爷爷自己的说法，他共走了二十余次昆明，从没有出过意外之事。在我幼年时的眼光里，爷爷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也很了不起。
02单人闯彝区，找回失散多年的弟弟
有一年，爷爷的二弟被彝人掳掠到了彝区成为“娃子”（奴隶），数年音讯杳无。爷爷多方打听找寻，终于得知二弟的下落。他背着枪，一个人单枪匹马深入彝区，与掳掠他二弟的彝人交涉谈判，成功把他的二弟从彝区解救出来，回到家乡，最终成家立业，过上了正常人的日子。
03当船老大，搏击金沙江险滩
我几岁时，爷爷喜欢带着我到老家村子下面的金沙江划船玩耍。他一个人把生产队的大船划起，载着我到江对面。我在对岸的沙滩上玩耍，他在江边洗衣服，或者捡拾一些水漂木作为柴火。待到两三个小时吃过带去的干粮之后，他又划着大船返回。沉重的大船在他手中，如同耕地的老牛般听话。就算是过险滩，大船也被他使得平平稳稳，我坐在上面一点也不害怕。长大了从父辈的口中知道，爷爷年轻时还从事过船工职业，是一支八、九人的小船队的船老大。平常行船的时候，他并不干活，只是安排指挥手下。只有船经过非常凶险的激流险滩时，他才亲自掌舵。当年跟随他一起搏击风浪的老人讲起他的往事时，言语中满是敬佩之情。攀枝花市建设之初，他们的船队，参与了物资运输，为钢城的建设出过力、流过汗。
04闹革命蒙冤屈，隐藏身世四十年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家乡附近的山村小学教书。有一个周末，我回老家去看他。我刚跨进家门，爷爷就迎了上来，面部带着很少见的喜色，兴奋地告诉我，“国家给我们平反了！”，听得我一头雾水，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也不知道他为何这样高兴。这时候的爷爷已经年过古稀之年。见我困惑不解，他给我讲了事情的原委，我才知道，他曾经干了一件惊天的大事，那就是闹革命。在那个时代，那是要冒杀头风险的。
1946年3月16日，华坪地区爆发了丁志平领导的革命武装起义，爷爷参加了这支队伍，担任了类似于小队长的角色。有一次，他所在的队伍在湾毕围攻一个大地主的庄园。地主家的护院队伍十分强悍，战斗力极强，爷爷他们围攻月余，就是打不下来，队伍就松懈下来。就在他们疏于防备之时，大地主家偷偷派出去报信的人带着救兵赶来，内外夹攻，爷爷他们的队伍被打得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爷爷很聪明，没有跟着大多数人往山上跑，独自一人向着相反方向的金沙江拼命逃跑。那些往山上跑的溃兵，最终被全部追杀殆尽。
有一小股追兵一边射击一边追赶爷爷。爷爷巧妙地利用地形和树木的掩护快速奔逃，终于跑到了金沙江边的悬崖上，纵身从悬崖上跳下，扎入金沙江中潜游着不敢露头。随后赶到的追兵朝着爷爷跳水的江面打了一通子弹后离开了。爷爷从江心潜到悬崖下的江边游了一段后上岸，顺江而下回到了家里。奶奶把爷爷身上背的枪藏在了家里的柴堆里面。
没过多久，听到丁志平部队兵败消息的周保长带着保丁从邻村赶来，要爷爷交出枪支。爷爷不交，周保长就把爷爷抓到了保长公署。爷爷被双手反剪五花大绑地捆吊在墙上，严刑拷打了三天三夜。直到奶奶把枪取出交给周保长后，爷爷才被放回。他的左腿被轻度打残，终生留下了走路瘸跛的毛病。
丁志平的部队鼎盛时期接近万人，发生了一些鱼龙混杂的人祸害百姓的事，这直接导致他的部队在解放初期被定性为反革命而遭到镇压，除丁志平等骨干成员在华坪县城被执行枪决外，数千人受到株连。爷爷侥幸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没有被判刑坐牢。但他很害怕，对参加丁志平部队一事从此忌讳不提，隐瞒这段身世近四十年。
这件事始终是爷爷无法释怀的人生重负。实际上，丁志平是一个真正的中共地下党员，受董必武同志的委派到华坪县一带秘密组织发动革命武装力量，以配合大军解放这一地区。由于是单线联系，在失去与董必武同志的联系后，也失去了与党组织的联系。加上一些偶然事件影响造成的误判，最终导致丁志平这个案件的发生。
1987年，中央对丁志平案件全面平反，数千人恢复了革命者的身份和名誉，经济上也进行了一定的补偿。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爷爷每个月有国家发放的四十元生活补助。
05木秀于林，同辈人眼中的能人
据我爷爷同辈的老人讲，爷爷是他们那一代人中的能人。不仅有本事，还长得一表人才。子女抚育得好，三个儿子都在国家机关事业单位当干部，自己还是军属。当同辈的人年过六旬还在田地里劳作时，我爷爷后半生很早就已经不干农活了，但他的日子过得却比同龄人富裕。他手很巧，能够用竹子编制背篼、撮箕等农具，还是村里有名的杀猪匠。
后半辈子不干活，却能够过上富裕的生活，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的农村实在少见，但这的确是我爷爷真实的人生轨迹。
